维舟：前浪驱赶着后浪死在沙滩上
1后知后觉看了B站的“后浪”演讲 ， 某种程度上 ， 这或许可以看作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曾经边缘的一种青少年亚文化 ， 力图向主流靠拢 ， 但结果是自己也会变得更“正能量” 。在这段话里 ， 一方面说年轻人有了选择的权利 ， 但另一面又潜在地否定了这一点 ， 因为你不能选择颓废、耽美、反讽、叛逆 ， 而只能是这样“大气” 。 所谓“弱小的人才习惯嘲讽和否定 ， 而内心强大的人从不吝啬赞美和鼓励” ， 就满是引导的口吻 。这是“后浪”吗？这其实是“前浪”在教你做人 。2虽然很多人举出百年前五四一代的名言 ， 认为“后浪”这番话违背了五四精神 ， 但公平地说 ， 这确实也是五四遗产的一部分 。在近代的全面危机之下 ， 中国社会发生的一个根本性心理转型 ， 就是将心目中的理想社会从尧舜禹时代 ， 转向线性进步主义取向的未来 。 既然如此 ， 人们相信只有“新人”才能开创“新社会” 。 1900年梁启超写下《少年中国说》 ， 自此 ， “新青年”就成了全社会革新、进步的希望所在 。徐兰君等在《儿童的发现》一书中指出 ， 这其实是一种全新的现代意识 ， 即重视和相信新人将成为国家未来的主人翁 ， 并引领国家、社会的进步和发展 。 在这样的话语中 ， 常常对年轻一辈不吝赞词 ， 但却也界定了其人生意义：你们应当要做一个“有用”的人 。这其实就是现在“后浪”演讲的逻辑：一方面 ， 你们是值得重视的、有潜质的新人 ， 另一面 ， 你们又是被塑造、被引导的角色 ， 寄托着“前浪”对你们的希望 。 在这里 ， 最大的问题就在于 ， “后浪”自己是缺乏主体性的 ， 他们只能被“前浪”表述 。3明了这一点 ， 就能理解一个现象：为何都是中年人更热衷于转发这一演讲 ， 而平日经常转B站视频的年轻人 ， 却反应冷淡 。 因为这乍看是在面对年轻人喊话 ， 实际上真正觉得这种说教口吻中听的 ， 却是其父辈 。即便是其中对年轻人的称赞 ， 其实也是一种中年人内在的羡慕：“如果我有你们这么好的条件……”这既是自己忆苦思甜的情绪 ， 又像是忠告年轻人要更珍惜自己已有的 ， 同时还隐伏了一个要求：你们有这么好的条件 ， 更没理由做得不好 。 实际上 ， 当年我们的父辈也是这样对我们寄予厚望的 ， 改变的仅仅是一些措辞与修辞 。这乍看是在为年轻人而说 ， 但却无法与他们产生共情 ， 因为两代人的处境、立场、意识都已发生了变化 。 就像有人揶揄的 ， 现在的年轻一代是“早晨八九点钟的韭菜” 。 对他们而言 ， 被主流认可并不能改善自己的处境 ， 倒更有可能是被主流收编 ， 结果可能是“后浪被前浪驱赶着死在沙滩上” 。有一位年轻人就对此不满：“你们凭什么说我们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我梦寐以求的是毕业包工作分房子！每个时代的人都有每个时代独特的选择 ， 我也选择不了后面的或者前面的 ， 这不是什么好运是设定 ， 什么叫一代不如一代啊 ， 时代不同衡量标准都不一致！”错位之处在于：“前浪”自认表态已经认可“后浪” ， 但对真正自我意识觉醒的“后浪”而言 ， 这却无疑是自己“被代表” ， 意味着“强大的前浪还是在控制着我们的方向” 。 如果“后浪”真的是开创未来的新人 ， 那它觉得首先应当反叛的对象 ， 就是那些“前浪”本身 。看不到年轻人的苦闷 ， 仅仅期望他们去扮演好你们所寄予希望的角色 ， 那就不可能真正理解年轻人 。 我一位学长因而说 ， 那段演讲中有句话应当改过来——不是年轻人不要辜负了这个时代 ， 而应该是这个时代不要辜负了年轻人 。4当然 ， 并不是没有人赞同这一“后浪”演讲 。 很多人觉得这没什么问题 ， 社会主流观点总是要正向的 ， “多元化也是正向的多元化 ， 其它的可以包容但不鼓励” 。 还有人无法理解 ， “鼓励青年向上 ， 这也能批判？”甚至有人对我说：“年轻人有选择的权利 ， 但是你要鼓励你的孩子颓废吗？不要为了批判而批判！”也有人认为 ， 这是一波精明的宣传策略 ， 因为B站真正试图打动的并不是它所说的1.3亿年轻人 ， 而正是那些掌握着社会主流权力的中年人 。 这些年来 ， B站也早就不是丧文化+cosplay的基调了 ， 甚至早已成了最大的内宣平台和红色基地 。 也不知是B站的转型改变了这些年轻人 ， 还是这些变化了的年轻人改变了B站 。在这个背景下 ， “后浪”演讲就呈现出新的内涵：一个非主流的亚文化群体 ， 以主流文化的口吻向自己喊话 ， 既表明自己迎合主流的姿态 ， 又借此宣示主流对自己的认可 。 只不过这里附带了一个条件：要被主流认可 ， 就不能再坚持自己非主流的风格 ， 这也就是“多元化只能是正向的多元化” 。这并不是真正的接纳 。 这就像在我们与父母的相处中 ， 他们说“你要做到…… ， 我才爱你”与“无论你怎样 ， 爸妈都爱你” ， 其意味是大为不同的 。 设定前提条件的接纳 ， 其实是引导与驯化 。 倒不是说一定要反着来 ， 才显得自己独立自主 ， 但任何一个成年人 ， 理应当能够选择自己的活法 。如果说真有“新人”能带来一个不一样的新时代 ， 那我希望就是这样 ， 更多个体都有自主权 ， 也能有保障地过上有尊严的生活 ， 而不是肩负着上一辈的寄托 ， 为了一个本质上不属于自己的角色期望而活着——因为这样的悲剧 ， 已经重演了太多次 。 至于像我这样的“前浪”们 ， 我想 ， 与其担心年轻人变成我们不喜欢的样子 ， 不如多考虑考虑怎样才不至于变成自己年轻时曾经讨厌的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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