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狗】

【可怜狗】。 可怜狗的左眼珠子被打出来了 , 拖在眼眶外面 , 鲜血直淌!

我后来不吃狗肉乃至于怕提到狗 , 是因为我曾经在内蒙古插队时对不起一条可怜狗! 那一日奇冷 。 白毛旋风昏天黑地整整刮了一天 。 想不起来为什么没有出工 。 裹着老羊皮袄在土炕上倦缩着 , 一二三四地瞎数着打发时间 。 风声小了的时候 , 李永安大爷来了 , 每逢这老头儿来 , 总会给我们带来礼物 , 或几粒劣质块糖 , 或一块红褐色当地人自制的混糖月饼 。 这老头儿原先在王府草地放羊 , 才从牧区迁来农区的 。 因是外姓人 (我们这里多是一个一个的家族村 , 往往一个村子一个姓) , 知青当然也是外姓人 , 所以老头儿对知青特好 。 "后生家" , 他说 , 他一律管知青叫"后生" , 虽然我们是女生 。 "瞧瞧 , 我给你们带来甚!"他从怀里掏出一团毛茸茸黑乎乎的东西 , 神色很有些得意 。 我们一下子欢呼起来!那是一只还未睁眼的狗患子 , 要不是那时阶级斗争把人搞得分外严肃 , 小小年纪全个个不苟言笑 , 我们真想跳起来喊李永安万岁 。 这是一只真正的狼串串 , 是李永安特意从草地里要来的 。 我们精心喂养它 , 不久 , 这狼串长得蜂腰立耳 , 竟威风凛凛起来 。 它浑身墨黑油亮 , 身条修长 , 四肢发达 , 后脚特别长也特别有力 , 眼睛水汪汪地闪着蓝幽幽的光 。 它的两只耳朵又尖又挺 , 这是区别普通菜狗的重要标志 , 菜狗的耳朵大多圆而耸拉着;此外它的吻部也又尖又长 。 据说狼串的凶劲儿就全在这耳和吻上 。 李永安曾告诉我们 , 说这是一条真正的狼和狗杂交的后代 , 但村里人却坚持说 , 这是狼狗和普通菜狗的后代 。 不管怎么说 , 我们的狼串是一天比一天分外地引人注目起来 , 我们就叫它黑犬 。 渐渐地 , 黑犬已成了我们相依相伴的亲密朋友 , 它为我们枯燥而艰苦的插队生活带来了欢乐 。 出工的时候它为我们叼水壶 , 收工的时候它会叼起我们因出汗脱下的衣服 , 紧紧贴着我们一路小跑;倘若我们偶尔出门不便于带它 , 有黑犬看家 , 我们是根本不用锁门的 。 它还会用两条后腿站起来走路 , 两条前腿则不断地抱在胸前作揖 , 那副憨态可搁的模样一扫往日的凶狠劲 , 常把我们逗得前仰后合 。 事实上 , 我们也己经把它训练得非常可以了 。 只要我们一声呼唤 , 无论它正在做什么 , 哪怕正在啃它最心爱的肉骨头 , 也必定是召之即来 。 而我们一个手势甚至一个眼神 , 它都能挥之即去 。 记得有一天晌午 , 我们收工回来走过一片开阔地 , 就想让它撒一次欢 。 它早有预感似地吠叫起来 。 我在它脑门上拍了一下 , 这是信号 。 它嗖地一声从我手掌下蹿出 , 刹时已离开了我几丈远 , 它简直贴着地面在飞 。 那正是一个大晴天 , 头上是水洗过一般的蓝天白云 , 脚下是一大块一大块褐色、棕色、黄色的土地 , 四周则是起伏的丘陵 。 黑犬就在这广阔的空间飞驰 , 我们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动起来 , 仿佛面对的是才息狼烟烽火的古战场 , 而黑犬正是与我们生死相伴的忠实的战马 , 那一刻 , 热泪在我们面颊上流淌 。 心会凝重得突然想到:面对大漠荒野 , 我们究竟该怎样度过一生? 黑犬 , 黑犬! 第二年 , 我们断了商品粮 , 改由队里按月发口粮 , 原来的10元的补贴也如期取消 。 那时天时不好 , 旱得粮食结不了穗 。 村里人许多家各出一个劳力 , 背了麻袋悄悄到较富的牧区去讨干摸 。 我们当然不会去要饭 , 但每月发的几十斤皮粮磨出来后剩不了多少 , 没几天就吃完了 。 人尚且半饥半饱 , 狗就更饿得可怜了 。 黑犬已日渐消瘦 , 皮包着骨头有气无力 。 我们曾蒙起它的眼睛 , 带它走出好远好远 , 扔在一条沟里 , 指望它自己去找一条生路 。 可第二天 , 它又跑回来了 。 老乡说 , 这叫马有垂绥之义 , 狗有湿草之恩 , 你饿着哪 , 它哪能撇下你去逃生? 黑犬开始偷老乡的鸡蛋吃 , 甚至偷鸡吃 。 老乡就来告状 , 常弄得我们很狼狈 。 我们只好把黑犬拴起来 。 可它饿极了仍能挣断绳索去偷蛋偷鸡 。 有一回 , 队里决算分红 。 一算帐 , 我们干了一年 , 分文末挣 , 反而个个欠了队里几十元债 。 我们怀疑有人做了手脚 , 贪污了知青生活费 , 但我们没有证据(后来才知道是由于我们领钱买了粮 , 光知道交回发货票 , 却不知抽回领钱时打的借条 , 被人钻了空子) , 心里窝了一肚子火 。 正在这里 , 老乡又来告黑犬的状 , 说黑犬偷吃了他家一只鸡 。 这一下我的无名火腾地一下窜得老高 。 我觉得这黑犬简直是忙中添乱 , 火上浇油 , 我决定要教训它 。 我蒙头蒙脑地抄起一棍木棒就冲黑犬走过去 。 黑犬这时已被拴回院里的一棍木桩上 , 脖颈上连着一条铁链 。 见我举着棒子过来 , 它惊恐地望着我 , 眼光像是在讨饶 。 我那时怒火中烧 , 举棒就打 。 我怎么也没想到 , 我这一棒下去 , 竟不偏不倚打在它左侧脸上 。 只听噢地一声惨叫 , 黑犬带着链子一蹦老高 。 我这才发现 , 它的左眼珠子被打出来了 , 拖在眼眶外面 , 鲜血直淌 。 它疼坏了 , 在地上跳着、叫着 , 突然 , 不知哪来的一股邪劲儿 , 竟一下拔出了拴着它的木桩 , 连着那一段铁链冲出了院子 , 绕着知青屋前那一片空地发疯一般跑了起来 。 它跑了一圈又一圈 , 终于精疲力竭一头栽倒在地上 。 我这时已经后悔不迭了 , 连忙跑过去 , 见黑犬在那里喘气 , 已是奄奄一息 。 我蹲下去 , 在它身上一下一下地抚摸着 , 想起黑犬带给我们的种种欢乐 , 犹如万箭攒心 。 当我的手触摸到它的吻部时 , 它睁开了另一只眼睛 , 我看见它的眼里布满了泪水!它那么可怜巴巴地注视着我 , 眼光里竟然充满了依恋 。 而这时 , 它还来得及狠狠地咬我一口 , 以报复我的残忍和无情 。 但它却伸出了舌头 , 最后一次舔了我的手 。 我再也忍不住了 , 那一刻我泪如泉涌 。 围上来的老乡对我说 , 快把它杀了吧 , 别再让它受罪了 。 我们把它送给来告状的老乡 , 作为对他的赔偿 。 还深深记得黑犬被人拖走时最后看了我一眼 , 那是怎样一种没有怨言只有惜别的目光呵!而这目光竟整在我的记忆里留了2多年! 我至今害怕独自走在旷野 , 偶尔走过僻静的地方 , 我都看到一条黑影在我面前悄然而过 , 我怀疑那可能是黑犬不灭的幽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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