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丨为亡夫打官司,是她一辈子倔强的缩影
《大国小民》第1044期 本文系网易“大国小民”栏目出品
2015年元旦刚过 , 我下班回到出租屋 , 刚在床边坐下 , 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 。 电话是老家一个关系不错的邻居打来的 , 上来就说:“你坐稳当了啊 , 别听到下面的消息从板凳上摔下来 。 ” “怎么了?”我的神经不由地紧绷起来 。 她接下来的话的确让我倒吸一口冷气 , 头脑一片空白:“什么?轮船爆炸?怎么可能!这是啥时候发生的事?” “就是31号晚上 , 船炸沉了 , 周强被炸飞到水里 , 第二天才捞出来……” 我的心跳暂停了一下 , 待回过神来 , 第一时间想到的 , 就是圣诞节前后刚刚跟我联系过的新菊 。 1 新菊是我闺蜜 , 我认识她丈夫周强更早一些 。 周强是1990年毕业分配到我们粮食局下属饲料厂工作的 , 比我晚1年 。 他个子高 , 性格沉稳 , 话不多 , 别人说笑 , 他也会露出真诚的笑容 。 周强高中时练体育 , 篮球打得好 , 虽然留了好几年级 , 但被特招到省城粮校 , 后来成了校篮球队的队长 , 经常带队比赛 , 为学校争光的同时 , 也收获了爱情——女友新菊是他的同班同学 , 比他小5岁 , 五官精致 , 身材窈窕 。 两人郎才女貌 , 人人称羡 , 只是双方家庭条件相差悬殊——周强家是县城普通市民 , 父母没有正式工作 , 家庭负担不小;新菊家在省城附近的一个城市 , 家境不错 。 毕业时 , 新菊的父母强烈反对女儿跟着一个穷小子到小县城 , 他俩只好先各自回了老家 。 然而 , 1年过去 , 看似柔弱的新菊 , 意愿坚定 , 仍非周强不嫁 。 家人拿她这犟脾气没办法 , 只好动用关系把她调到我们单位 , 提醒她:“人往高处走 , 水往低处流 , 你却愿意从大地方嫁到小地方去 。 将来有的是苦给你吃 。 ” 新菊义无反顾 , 选择了周强在一起 。 1992年 , 单位建了新的家属楼 , 我们成了一个院里的邻居 。 那时 , 粮食局形势一片大好 , 周强能力出众 , 从机修班班长干到生产车间主任 , 最后又被提拔为销售部经理 , 成为了公司的小头目 。 他们夫妻俩双职工 , 日子算过得不错 。 然而 , 2000年后 , 政策的变化和市场的冲击 , 让我们单位慢慢陷入了困局 , 工厂的业务都处于萎缩状态 , 勉强维持到了2005年 , 工厂彻底停产 , 工人们都陷入失业状态 。 单位没有任何说法 , 我们大家连生活费都没有 。 同事们都说:“这样不死不活地拖着 , 还不如买断下岗呢 , 那样还多少有点补偿 。 ” 单位里 , 我和新菊不在一个部门 , 只是点头之交 。 工厂停产后 , 我俩都赋闲在家 , 因孩子年龄相仿、经常在一起玩 , 我俩也就逐渐熟络起来 。 那段时日 , 我无所事事 , 每天沉迷炒股 , 想赚大钱 。 新菊则脚踏实地 , 接一些在家做的手工活 , 有时是穿珠子、串项链 , 有时是焊接小灯泡 。 她手很巧 , 打毛衣 , 勾鞋子 , 勾各种衣服 , 还给我勾过一件小披肩 。 用她的话说 , “这些零碎银子 , 饭钱、菜钱是没问题了” 。 我很佩服新菊这种能在逆境中寻找突破的良好心态 。 但同样没有事情做的周强 , 却是时常蹙着眉头在抽烟 , 偶尔在家属院楼下碰到 , 一向和善的他也只是点点头 , 一言不发 。 当然 , 周强这种状态大家也都能理解 , 两口子都没收入 , 还有孩子要养 , 一家之主 , 必然更为焦虑 。 新菊偶尔向我埋怨丈夫:“人家都会主动想办法 , 他就不会 , 也不去找门路、找找人 , 看看有什么机会 。 他这人就是好面子 , 抹不开脸 , 不愿意求人 。 ” “一时半会儿想找到合适的工作不是件容易的事 , 你看咱们厂里那些人 , 不是在街上推人力三轮就是当装卸工 , 难道你想让他也干这个?”我安慰道 。 新菊不语 , 过了一阵又说:“哎 , 但话说回来 , 周强这人是真的不错 , 对我很好 。 这么多年来 , 只要他在家 , 一天三顿饭都是他做 。 我有时想打个下手他也不让 , 都是把饭盛好 , 摆好碗筷 , 我和儿子吃现成的 。 吃完饭 , 他又收拾涮锅洗碗 。 他是体谅我远离父母 , 奔着他来到这儿 , 格外照顾我 。 ” 说到这些 , 新菊眼里闪现出幸福的光 。 我们也都知道 , 新菊人漂亮 , 周强以前在穿戴上给她花钱毫不吝啬 , 去外地出差回来都会给她买漂亮的衣服和首饰 。 也就是因为周强对她好 , 连他们结婚时公婆没出彩礼的事 , 她都不计较了 。 结婚后 , 作为小儿子的周强 , 时常毫无原则地补贴哥哥、姐姐 , 还以低于市场价2万的价格把宅基地卖给了哥哥 , 新菊虽是心里不悦 , 但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是真不想他为难 。 只是 , 以前我们都有工作 , 他补贴倒也罢了 , 现在我们都这样了 , 他哥哥姐姐的孩子也都工作挣钱了 , 也没见他们谁体谅我们一点儿 。 那天我给儿子买了一把香蕉 , 还有牛奶 , 没想到他一转手就拿给他姐姐了 , 给我气死了 。 ” 在家干耗了大半年后 , 周强经粮校同学的介绍 , 于2005年年底去了外地一家饲料厂工作 , 还是负责农户的养殖和回收 。 那之后一段时间 , 新菊的神色轻松不少 。 “一个月轻轻松松也能挣五六千” , 这收入 , 当时在我们这样的小地方算很高了 。 2006年暑假 , 新菊带着儿子去周强工作的地方去探望 , 一个多星期后回来了 , 我看见她腿上都是被虫子咬的红斑 。 “那地方周围都是农田 , 蚊子特别多 。 钱是不少 , 但人可就是辛苦了 。 ”新菊说 。 那以后 , 一个人在家的新菊 , 除了照顾儿子的饮食起居 , 便是接更多的手工活 。 我有时劝她注意休息 , 爱护眼睛 , 她笑着应承 , 手上却闲不下来 。 2 一晃3年过去 , 新菊的儿子也上初中了 。 周强有个远房亲戚开了个小公司 , 缺个出纳 。 新菊之前没接触过财务工作 , 但想着减轻点周强的压力 , 硬着头皮应下来 , 一边干一边学 。 工作虽然辛苦 , 但她总说 , 能分担下家里的经济压力 , 也是幸福的 。 就在这一年 , 开发商买下了我们厂区闲置了几年的土地 , 开发商品房 。 一夜之间 , 厂房、仓库全部拆除 , 和我们家属院一墙之隔的厂区变成了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 。 单位主管部门从卖地的钱中拿出一点零头 , 给我们一百多号员工“买断” , 20年工龄也只有两万左右的补偿 , 大家都觉得这太不地道了:“卖地卖了几千万 , 就给我们这一点补偿 , 总共不过花了两百多万 , 剩下那些钱都哪去了?” 工人们私下议论 , 但是一时谁也没什么主意 。 几年来 , 大家各自为生计奔波 , 男的迫于压力 , 像周强一样外出打工 , 女的也想各种办法打工挣钱 。 虽然大家想为自己多争取一点利益 , 但没有人愿意为了这个渺茫、未知的结果出头 。 反倒是一向看起来温温柔柔的新菊 , 召集在家属院的下岗女工们说:“咱们得去找上面问问 , 卖地得了那么多钱 , 咱们这几年的生活费总要给的吧?补偿的那点钱 , 是买断工龄的钱 , 按照规定 , 这几年的生活费也是要给的 。 ” “想找回生活费?这有点难吧?” “具体怎么办?我们听你的 。 ” 女工们叽叽喳喳 , 新菊果断地压住了她们的议论:“关键是人心不齐 , 咱们通知到厂里的每个工人 , 一家必须出一个人 。 人外出了 , 可让家里的老人来一个 。 如果有人既不出人也不出力 , 最后争取来了绝对没有他的份!” “这样最好 。 ”大家赞道 。 “我们要有理有据 , 依据法律和法规办事 , 决不能有过激的行为 , 这是底线 。 ”新菊又说 。 大家点头 。 新菊双管齐下 , 她以开发商施工扰乱家属区正常生活为由 , 安排了人三班倒在大门口堵着 , 不让施工车辆进出 , 然后带着人到粮食局找有关领导 , 诉说工人几年来待业在家的艰难生活 , 摆出政策——停产期间的生活费在买断时也要补发 。 她对着局里领导侃侃而谈 , 有理有据:“以前 , 厂里停产没有钱 , 我们没有人提出任何要求 。 如今 , 卖地卖了7000多万呢 , 这点生活费也不给 , 就说不过去了 。 我们厂里的工人是最老实的了 , 要像别的厂子 , 早就闹得鸡犬不宁了 。 ” 领导说:“聚众闹事是违法的 , 以后 , 有什么诉求 , 严格限制人员数量 , 不得超过5人 。 ” “那好 , 我们就按照规定的来 , 我们也不是闹事 , 就想得到自己应有的利益 。 ” 工地的门被堵了几天以后 , 开发商急了 , 耽误一天施工 , 他们损失很大 , 立即给上面施压 。 随后 , 新菊带领大家和局领导几番交涉 , 最终 , 局里同意出钱补偿工人这几年生活费 , 每个职工又分得近万元 。 大家纷纷感谢新菊这个“领头人” , 她也完全不表功 , 又恢复了往日温柔的模样 。 3 “买断”后的两年 , 新菊家日子倒也不错 。 只是 , 世事难料 , 2011年 , 周强所在的公司又在行业下行大潮中败下阵来 , 他又一次下岗了 。 此时周强也已经是45岁的人了 , 再回体制内工作早没有可能 。 曾经所学的技能 , 在当时的行业形势下 , 也不可能再有什么大的发展 。 这次的打击比几年前更狠 , 周强再次陷入焦虑中 , 郁郁寡欢 。 新菊比丈夫务实了许多 , 她把亲朋好友都想了一遍 , 最终想到自家姐姐那几年在长江里开货船 , 从岸边的一些水泥厂、砂石厂拉货 , 给一些沿江或者支流边上的工地运送砂石水泥 , 也给一些桥梁施工方供货 , 收入可观 。 新菊和周强商量 , 想跟她娘家哥哥两家合伙凑钱买一条船 , 让她姐姐带着一起在长江里搞航运 , 跟着姐姐货源也有 , 销路也有 , “是出力气的活儿 , 但好歹能挣钱吧” 。 做这个买卖 , 就意味着周强彻底脱离了以前的行业 。 另外 , 开货船在水上运砂石水泥 , 怎么着也有点危险 。 新菊一开始也有点犹豫 , 但一想到家庭的境况 , 对周强说:“干什么没有风险呢?要么窝在家里受穷 , 要么拼搏一下 。 ” 东挪西借 , 两家人合伙花几十万买了一条吞吐量不算太大的货船 , 好在生意还不错 , 两年后 , 他们又把旧船卖掉 , 添钱买了一艘大一些的船 。 此时 , 小城的房价也一路上窜 , 涨到3000多了 。 新菊和周强合计:“这么多年了 , 人家都买了新房 , 咱们还住在这20年前的旧房子里 , 说起来都丢人 , 不如就买一套新房吧 。 ”于是 , 他们再借钱 , 交了12万的首付 , 买了一套120平方的新房 。 跑船的收入刨去家庭日常开支 , 足够还房贷 。 新菊的哥哥有本职工作 , 并不总跟船 。 大多数时候都是周强一个人待在船上 , 除了负责开船的船老大夫妇俩 , 其余诸事 , 基本都由他一个人在船上操持 , 从跟着新菊的姐姐联系货源、联系工地送货 , 到最后进货、卸货 , 都自己来 。 他经常两三个月不回家 , 回家一次 , 也待不了几天 。 我们在一块闲聊时 , 新菊言语间多是对周强满满的心疼和体谅 。 货船运输 , 看起来是很简单的事 , 但其中的麻烦外人是不知道的 , 从装货开始 , 便会遇到层层关卡 。 有一次 , 周强的船在安庆一带遇到麻烦 。 他有一个粮校的同届同学小明 , 就在那里一个县的实权部门当副局长 。 周强本想找他帮忙 , 但想到两人地位悬殊 , 今非昔比 , 就开始磨磨蹭蹭 , 拖了一个月 , 事情仍未解决 。 最后在新菊的催促下 , 周强才硬着头皮去找老同学 。 小明得知情况后 , 埋怨他:“都一个多月了 , 你才想起来找我?你还拿我当朋友吗?”在小明的帮助下 , 事情很快得到了解决 。 渐渐地 , 周强在长江上也跑出些门道 , 买卖干得顺遂很多 。 2013年秋 , 新房交付 , 他们随即装修好房子 , 搬入新居 。 生活似乎向他们夫妻俩敞开了阳光大道 , 然而 , 他们才在这条大道上走了一年 , 噩梦就降临了 。 4 我在电话中得知周强遭此大难 , 对新菊的悲伤感同身受 。 然而 , 我当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北方小城打工 , 身不由己 , 不能立即回去帮助处于悲痛中的她 。 春节回家 , 我第一时间去看望新菊 。 一进屋 , 便看见周强的遗照摆在电视柜上 , 格外让人惊心 。 新菊见了我 , 哭个不停 , 精致的巴掌脸瘦了一圈 , 变成了锥子脸 , 从没胖过的身材更加纤瘦 。 我不知说什么好 , 只有默默陪着流泪 , 待新菊平静下来 , 她给我讲起了事情的经过 。 2014年12月31号那天天气很冷 , 新菊知道周强的船在邻近的一个县的渡口装散装水泥 。 第二天就是元旦了 , 也是他们结婚22周年的纪念日 , 可是周强并不能回来 。 反正是老夫老妻了 , 也不讲究那些 , 多年来 , 周强都在外奔波 , 也很少过这个纪念日 。 可是 , 新菊不知为何 , 却总觉得心里难受 , 还算出来他们从结婚到那天的天数 , 鬼使神差地发了一条朋友圈—— “8030个日子串成一首歌?几幅画?还是剪切成了一缕炊烟?几行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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