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丨为亡夫打官司,是她一辈子倔强的缩影( 二 )
事前 , 我看到这段话 , 是觉得莫名其妙 。 毕竟两人恩爱 , 生活也很不错 , 何来“几行泪水”一说?事后再读 , 才觉得 , 是不是冥冥中有什么神启? “我为什么要算这个日子呢?就在出事前的几个小时!”新菊指着朋友圈那段话 , 不住地摇头叹气 , “难道真有什么预感?” 就在那条朋友圈发出几小时后 , 她的手机响起来 。 噩耗传来 , 何止几行泪水?而是泪流成河 。 那天晚上 , 船老大夫妇二人上岸有事 , 周强一个人去水泥厂装货 。 散装水泥不停地被打进船舱 , 突然 , 一阵巨响震彻夜空 , 船体爆炸 , 船被炸得倾覆 , 一半倾斜到水中 。 炸飞的水泥散落在岸边 , 堆积了厚厚的一层 , 周强则被炸飞 , 落入水中 。 新菊已经回忆不起来她是怎么从家里到达事故现场的 , “我整个人都是懵的” 。 面对黑暗中的河流 , 她瑟瑟发抖 。 打捞工作进行了一夜半天 , 才在离船很远的地方找到了周强的尸体 。 新菊见状 , 几近昏倒 , 跟我谈起来 , 也是几度哽咽:“我对不起周强 , 他只有49岁 , 就这样突然走了……” “这怎么能怪你呢?不要这样自责 。 ” “我活到40多岁 , 从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 , 我两口子为人处事怎么样 , 你是最清楚的 , 为什么我们会遭此大难?”新菊边哭边说 , 但转而又擦干眼泪 , 目光坚定地说 , “我一定要跟他们死磕到底 , 该抓的抓 , 该赔的赔!就是得给个说法!” “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轮船爆炸的呢?”我很不解地问道 。 “就是压力阀失灵 , 导致水泥一直往里打 , 最后压力太大 , 发生爆炸 。 ”在新菊看来 , 首先要承担责任的是水泥厂 , 多少水泥、打多长时间应该是有数的 , 这样无意识地往船上灌水泥 , 肯定会造成悲剧 。 “当地海事安检部门也要负责 , 对船的安全检查为什不认真?收了钱就一走了之 , 为什么不按时更换压力阀?挂靠的航运公司 , 也脱不了干系!”新菊说着说着 , 那股倔强劲儿又回来了 。 事发后 , 这3个在新菊看来要负责的部门 , 没有一个主动联系她协商赔偿的 , 这让新菊非常寒心 , “他们的心难道是石头长的吗?” 听到她想要以一己之力对抗这3个部门的想法 , 我觉得简直是以卵击石 。 我宽慰她慢慢来 , 哪曾想 , 其实她的战斗号角已经吹响一阵了——我回家这时 , 距事故发生已经将近一个月了 , 周强还未入土为安 , 躺在事发地的殡仪馆里 , 因为“事故还没处理 , 不能就此作罢” 。 新菊说 , 周强的遗体当时从水中打捞上来后 , 就在岸边放着 , 想他这么冷的天在水里待了那么久 , 她心如刀割 。 但她坚持 , 不处理好事故就不移动周强 , 就在岸边放着 。 周强一大家子人 , 没有人愿意出面解决问题 , 就连新菊让他们跟着自己一起去找人 , 他们都不积极 。 新菊对他们说:“周强以前对你们当哥哥姐姐的怎么样?如今他惨死 , 你们帮忙找找人都不愿意 。 不看死人看活人 , 你们还有侄子正在上大学 , 事故不明不白 , 以后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买这个船欠了那么多钱 , 怎么办?你们不去也得去 , 你们是哥哥姐姐 , 必须去!” 周强的哥哥姐姐们觉得理亏 , 只好跟着 。 有关部门软硬兼施 , 要求家属把尸体运去殡仪馆暂放 , 说善后的事情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处理好的 。 周强的亲属们胆小怕事 , 被人家的态度吓着了 , 就想主动把尸体送到殡仪馆 , 还劝新菊不要鲁莽行事 。 新菊坚决阻止道:“事故确实不能一下子就处理好 , 但是 , 不给个说法 , 我们坚决不能把周强移走 , 更不能主动送去 。 存放到殡仪馆 , 也是一个长期的事 , 是一笔很大的费用 , 我们主动送去 , 也就需要我付这个钱 。 有关部门要处理事情 , 要消除影响 , 让有关部门送去好了!” 在新菊的坚持下 , 最终由相关部门出面 , 将周强的尸体送到当地殡仪馆存放 , 费用由政府给付 , 下一步 , 成立事故调查组 , 处理有关问题 。 “哎 , 这才是万里长征第一步 。 ”新菊和我说着 , 窗外有鞭炮声传来 , 愈发浓郁的春节氛围 , 更增添了这个家里的悲伤气氛 , 这个年注定是悲悲戚戚了 。 年后 , 我照旧出外打工 。 临走前再次去看望新菊 , 只嘱咐她一定注意身体 , 万事小心些 。 我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城市想到新菊的艰难处境 , 怕她烦闷 , 比以前更主动地联系她 , 她也随时将这件事的动态说与我听 , 权当纾解自己的压力 。 5 2月底 , 年已经过完了 。 新菊迫不及待地去问情况 , 只是“成立事故调查组”的承诺还遥遥无期 。 新菊觉得自己不能等下去了 , 事故原因很明晰 , 无非就是几个部门划分责任的问题 , 她不想坐以待毙 , “得主动出击” 。 她先去了几次水泥厂 , 可是找不到负责人——领导不是开会去了 , 就是出差去了 。 她曾在办公室里等了两天 , 每顿只吃一个烧饼充饥 , 最终没见到负责人的影子 。 随后 , 她去了海事局 。 对方不认为自己有责任 , 说安检有船主签字了 。 新菊让他们把签字的材料拿来看 , 他们又拿不出来 。 “这事就等调查结果出来 , 该我们什么责任 , 我们承担 。 ”他们撂下这句硬邦邦的话 , 便对她置之不理 。 接着 , 她去了货船挂靠的公司 , 公司负责人说 , “就收了一点挂靠费 , 结果要承担这么大的赔偿责任 , 太亏了” , 不愿意给任何赔偿 。 新菊说要请律师起诉他 , 那人直接耍起无赖:“起诉就起诉 , 大不了坐牢 , 反正我不赔 。 ” 几经折腾 , 事故处理依旧没有眉目 。 新菊一筹莫展 , 一度迷茫甚至绝望 。 她想起事故发生后第一时间来探望的小明对她说 , 还是要依靠当地政府 。 当时她没听进去 , 现在想来 , 是唯一的办法了 。 毕竟责任方怕赔了钱家属还没完没了 , 若有政府部门的协调 , 各方都会放心吧? 于是 , 新菊又回到推进当地政府部门尽快成立事故调查组上面来 。 她召集了周强的朋友、哥哥姐姐还有娘家亲戚 , 去到事发地的政府讨要说法 , 希望能形成压力 , 让有关部门及时解决问题 。 去一次 , 来回路程四五个小时 。 周强朋友都有各自的事情 , 娘家亲戚又隔得远 , 几次下来 , 新菊也不好多麻烦他们 。 周强的哥哥姐姐们更是令人心寒 , 连路上吃饭 , 都等着还没毕业的侄子给他们买单 , 开车出去 , 也要新菊给他们加油 。 每到一个部门 , 新菊声泪俱下地据理力争 , 他们也只是瑟缩在后面 , 一言不发 。 新菊让儿子捧着周强的遗像在有关部门的门前跪着 , 有人过来吓唬他们:“不要抱着照片在这里 , 影响不好 , 不然把你们都抓起来!” “为什么不能抱着照片?那是他爸爸 , 他爸爸死得这么惨 , 现在得不到公正处理 , 他就要给他爸爸伸冤!”新菊一点不怕他们 , “求你把我们都抓起来吧 , 我们孤儿寡母 , 到了这个地步 , 也没办法活下去了!” 她说着 , 扯住那人的衣袖 , 把他的衣服都扯破了 , 那人落荒而逃 。 “他们那些公务人员也挺不容易的 。 ”跟我说起那个场景 , 新菊还笑了 。 然而 , 3家责任方谁也不愿轻易做出承担责任的许诺 , 他们都在观望 , 千方百计地推脱责任 , 希图把责任最小化 , 赔偿能拖就拖 , 能躲就躲 。 就这么跑了一阵子 , 亲朋好友不再继续帮忙 , 新菊也让儿子去上学了 。 她自己一个人不停地往返事发地的政府部门 , 奔走呼号 , 推动有关部门及时处理 , 当中的艰难和煎熬 , 不是别人能体会的 。 最终 , 新菊磨破了鞋底 , 终于在5个月后 , 逼着政府部门专门成立事故调查处理小组 , 协调有关事宜 , 当地的县长任小组长 。 6 即便到了这一步 , 事情进展也并未有新菊想象中顺利 。 首先是责任划分——水泥厂承担60%的责任 , 另外30%的责任由海事船检部门和挂靠公司来承担 。 可是 , 没有哪一家爽快地掏钱赔偿 , 海事安检部门坚持自己没有责任 , 挂靠公司的负责人居然直接跑了 。 “那还有10%的责任呢?怎么没人承担?”新菊迷惑地问县长 。 “另外10%是船主自己来承担 。 ”县长语气平平 。 “我们已经家破人亡了 , 还要承担责任?”新菊想不通 。 “我们这个处理小组 , 只能把大家召集起来协调问题 , 至于法律问题 , 你还是要找律师 , 能协商好更好 , 协商不好 , 还是要走法律程序 , 要通过起诉的途径来达成——毕竟现在是依法治国 , 不是人治 , 我这个县长也不能说抓谁就抓谁 , 还是要通过法律 。 ” 随后 , 县长给新菊推荐了一个律师 , 新菊通过律师递交了诉状 。 律师给她详细分析了各种情况:水泥厂问题不大 , 60%的责任 , 他们也没有太大异议;海事安检部门和挂靠公司坚称自己没有责任 , 不愿承担;至于船主的经济和法律责任 , 新菊可以给她哥哥出具一个谅解书 , 这样可以免除哥哥的刑事责任 , 至于周强的法律责任 , “他人已经不在了 , 经济责任 , 你们船主自行承担10%” 。 至此 , 法律上的问题新菊比较清楚了 , 有了这个方向 , 往后也有了依据 。 8月份 , 我因事回家 , 到新菊那里坐了坐 。 她满脸倦容:“真的 , 我鞋子都快跑烂几双了 。 ” “如果是我 , 我会放弃的 , 这么难 , 简直不敢想象 。 ” “我也就是拼着这一条命了 。 ”她疲惫地说 。 长时间的奔波 , 让新菊感到身体不适、腰部疼痛 , 她到医院检查 , 被诊断为严重的肾积水 。 从动手术到出院 , 一个多月的时间 , 周强的家人没一个去探望新菊 。 她彻底看透了这家人 。 他们的冷漠 , 让她更加坚定了讨回公道的决心 。 9月初 , 身体稍有恢复 , 新菊又去找县长——县长可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 , 即使事先电话联系好了 , 到了县政府 , 有时他开会 , 有时他出差 , 有时他忙别的事 , 经常去了几次也找不到人 。 新菊只好在办公室外等着 , 从早上等到晚上 , 随便对付几口饭 , 吃几口冷硬的馒头 , 喝几口凉水 , 找个简陋的旅馆住下 , 接着等 。 等见到县长 , 她便声泪俱下地说:“既然事故责任早已划分清楚 , 该赔偿的何时才能到位?出了这么大事情 , 人也死了 , 买船借了那么多钱 , 债主上门逼着要钱 。 为了这个事 , 我也不能工作 。 儿子还没工作 , 生活都成问题 , 就等着这个赔偿款还债……” 听她哭诉良久 , 县长也起了恻隐之心:“我很同情你的遭遇 , 我安排人再催促一下水泥厂方面 , 让他们尽快赔付到位 。 ” 她又去找律师:“逃避责任跑掉的人 , 就没有办法了吗?难道跑了就万事大吉了?” 律师告诉她 , 法院已经建立了赔偿账户 , 第一批水泥厂的赔偿不久就能到位了;海事安检部门还在沟通协商中;“至于挂靠的轮船公司负责人 , 公安部门也在实施抓捕” 。 在各方努力下 , 海事安检部门也认了责 , 把赔偿款打到指定的账户上 。 逃跑的那个公司负责人 , 也最终被公安抓了起来 。 到了2016年初 , 新菊那句“该赔的赔 , 该抓的抓” , 总算是落到了实处 。 至于赔了多少钱 , 新菊没有说——财产赔偿按实际损失 , 由保险公司赔偿 , 除去船的本钱外 , 邻居都猜测大概还有100多万 。 至此 , 在殡仪馆里躺了一年的周强 , 总算可以安心了 。 新菊为周强讨回了说法 , 为了告慰丈夫的在天之灵 , 她把葬礼办得很隆重 。 葬礼上 , 新菊神色疲惫 , 但眉眼之间更添了些倔强:“不管怎么样 , 这一页总算翻过去了 , 我和儿子会好好生活下去的” 听她这么说 , 作为朋友 , 也放心多了 。 7 新菊的儿子大学毕业后 , 在南方城市找到了个好工作 。 她也继续在自己的出纳岗位上勤勤勉勉 。 有时我们在微信上聊些家长里短 , 偶尔还能看到她朋友圈发的广场舞的视频 。 让我惊讶的是 , 2018年 , 她居然考取了初级会计证 。 “很多年轻人都没有考下来 , 我居然考上了 。 因为有这个证 , 工资也因此增加了不少 , 就是以后再找工作 , 也更容易 。 ”她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 此时 , 她已经48岁了 。 这一年 , 新菊把刚住了几年的房子卖掉了 , 得到50多万 , 又把赔偿款拿出一部分 , 给儿子在工作的城市付了100多万的首付 。 她不想再住回到我们家属院的老房子里去 , 在老城区的繁华地带租了房子 , 独自一人居住 , 每天按部就班上班 , 晚上到附近广场跳舞 , 日子过得平静 , 也慢慢走出了那段人生的至暗时刻 。 2018年年底 , 她告诉我 , 她粮校的同学 , 要给她介绍对象 。 “以后的人生还长着呢 , 你应该有自己的幸福 。 ”我为她高兴 , “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没想到 , 那个“对象”就是小明 。 当年周强的事 , 他虽然不方便处处亲力亲为 , 但是总会在关键时候给出主意 , 新菊很是感谢他 。 在周强的事解决完不久 , 小明的妻子查出癌症 , 很快便去世了 。 后来开同学会 , 有个同学对新菊半认真半调侃道:“这都几年了 , 人家老周说不定在那边早就找人了 , 你也该考虑自己的事了 。 ”随后 , 便撮合新菊和小明:“自从他妻子死后 , 很多人给他介绍对象 , 女方什么行业的都有 , 也有未婚的女性 , 可是他都没有同意 。 ” 在同学的牵线下 , 两人也慢慢聊起来 。 有好事者把新菊的新恋情说给周强的大姐听 , 周强大姐愠恼 , “不要跟我说这些 , 我不想听” 。 新菊不在意这些 , 毕竟周强已经走了3年多了 , 是时候考虑自己接下来的生活了 。 2019年中秋节前 , 新菊正式嫁给小明 。 这么多年的朋友就要远走 , 我心里五味杂陈 , 既为她找到新的幸福高兴 , 也为朋友的远去伤感 。 在她走的前一天 , 我请假去她娘家送她 。 婚礼当年早上 , 我和前去送她的客人们从宾馆到她家楼下 , 新菊在娘家人的簇拥下打着红伞 , 穿着紫红色的蕾丝裙 , 走上了新郎的车 , 49岁的她 , 身影依旧娉婷 。 看着远去的车影 , 我又想起了这个倔强的女人经历的起起伏伏 。 编辑:唐糖 题图:《万箭穿心》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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