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我们在冬夜油田,盯着那辆装尸体的车
《大国小民》第1071期本文系网易“大国小民”栏目出品
2012年 , 我有过一次颇富戏剧色彩的经历 , 那天 , 我和同事接到一个令人头疼的任务 , 领导要求 , 让我们无论如何都要看住一辆装尸体的面包车 。事情得从我们一年一度的冬季勘探施工开始说起 。秋尽冬来 , 在华北平原一隅 , 野外的庄稼基本都收割完毕 , 田地里萧索残败 , 正是我们石油勘探施工的黄金时节 。在镇子边缘一条冷清僻静的小街道上 , 驻扎着我们大队的一支物探小队——说是“小队” , 其实正式工加上雇用工 , 也有上千人的规模了 。 小队租了一座临街的闲置大院作为后勤营地 , 等到11月底 , 人车进驻 , 支锅架灶 , 那条平时难见人影的街道就变得喧嚣热闹起来 。我跟同事老崔和小李也一起被大队领导派去小队 。1刚来第一天下午干完活 , 我闲来无事四处溜达 , 院子里很安静 , 队员们都被拉到野外练兵了 。一阵疾风穿过 , 院子里新挂上的两条红色横幅“扑啦啦”作响 , 一条写着:“没有安全的生产一炮不放!”另一条写着:“没有安全的效益一分不要!”我说:“今年这个工区地形挺复杂的 , 穿城区、穿水库、穿河流 , 啥地形都遇上了 , 安全管理上确实是不容易 。 ”老崔也感慨道:“是啊 , 够队上喝一壶的 。 ”这时 , 远远就看见队长陪着一个50岁左右的人一路走走停停 , 那人挺胸腆肚 , 气度不凡 , 左手端着一个圆形器具 , 右手不时地指指划划 , 嘴里还不停地跟队长说道着什么 。 我问老崔和小李知不知道他们是在干什么 , 小李摇头 , 老崔就说:“那个人是董大师 , 每年施工都会被请到队上来看风水 。 ”我和小李有些愕然 , 头一回听说物探队出工还要看风水的 , 国企也信这个?不过转念一想 , 也没啥奇怪的 。 一个施工项目 , 几个月的施工时间 , 上千名员工每天在几十平方公里的范围内铺开推进 , 打井放炮 , 各种各样的安全隐患难以计数 , 生产能不能顺利?能不能避免出事故死人?都有太多不可知的因素 。 请大师看风水 , 灵不灵验且不说 , 最起码在心理上算是安慰吧 。为了避免跟他们走到一起尴尬 , 老崔拽着我们往外走 。 出了大门 , 我一眼就瞥见街道斜对面有一所孤零零的沿街平房 , 什么标示牌匾都没有 , 一扇破旧的木门虚掩着 , 里面黑咕隆咚也看不出有没有人 。 最惹眼的 , 是房门口堆放的七八个奇怪的长方盒子 , 歪歪扭扭摆了两层 , 底下是大个的 , 上面还摞了几个短小的 。 这些盒子像是用木板做成 , 通体刷了乌黑的漆 , 又在漆面上描画了一些红红绿绿、曲里拐弯的花草图案 , 看起来很是诡异 。“该不会是棺材吧?”小李怯怯地问 。 小李的胆子跟他的体格很不成正比 , 看起来粗壮结实 , 胆子却小得很 。我转头问老崔:“大门对面这么一个棺材铺 , 离得这么近 , 会不会不吉利啊?”小李也说:“真晦气 , 当初怎么把营地选在这儿了?”老崔对这种风水讲究也了解不多 , 他往棺材铺看了会儿 , “风水大师不是正在队上嘛 , 如果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 他应该能想办法给破掉吧……”我一想也是 , 队伍人多规模大 , 找到个合适的地方扎营并不容易 , 总不能因为有个棺材铺就不选吧 。 心里虽这么想 , 但出来进去看到这些带着怪异图案的黑棺材 , 总是不太舒服 。不过 , 日子久了 , 大家也都渐渐忽视了那些棺材的存在 。 后来听说 , 队上根据董大师的风水建议 , 把营地的大门和里面的布局做了一些调整 。 就算都是为了安全生产吧 。2因为开工前的工农关系疏通遇到一些难题 , 那年的施工生产迟迟无法开始 , 大家每天除了练兵外 , 大把空闲时间无处打发 , 喝酒的也日渐多了起来 。大队领导带队来检查安全 , 晚上留在队上吃饭 , 还没等在食堂包间坐稳 , 就被外面“叮叮当当”的打闹声惊到 , 出去一看 , 原来是两个醉酒的队员拿着酒瓶子、在院子里追着打 。 领导当时就火了 , 把队长和指导员狠批了一顿 , 第二天就出台禁酒令——员工宿舍发现一个酒瓶子罚员工1千 , 罚队上2万 。 禁令一出 , 大家都规矩了不少 , 实在馋酒的 , 也只敢躲在屋里偷偷喝点 , 再趁天黑把酒瓶子带出大院扔得远远的 。当时我们的营地有一大一小两个 , 我们住的大院是主营地 , 队部和大部分队员的住所都在这里 , 在离主营地大约30公里的野外还有一个钻机班的小营地 , 驻扎着从河北雇来的一支70人的打井队 。一天 , 老崔开车拉着我和小李去了一趟小营地 , 过几天上级部门和甲方要来组织进行开工前的HSE(国际石油天然气工业通行的健康、安全与环境管理体系)验收 , 我们需要提前去看看迎检准备工作 。打井队营地搭建了几十顶墨绿色的帆布大帐篷 , 二十几台用三轮蹦蹦车改装而来的钻机停放在帐篷旁的开阔地上 , 因为还没开工 , 民工们也闲着没事 , 除了有几个爬到蹦蹦钻机上鼓捣着什么外 , 其余的都三三两两或坐或站或蹲地在帐篷内外抽烟吹牛 。 分管打井的副队长胜子陪我们一起 , 一下车就扯开嗓门喊:“老许 , 赶紧出来接贵客了!”话音刚落 , 最前面的一顶帐篷厚厚的门帘从里面掀开 , 一个中年汉子走了出来 。 这个人个子不高 , 身材敦实 , 平头方脸 , 皮肤黝黑 , 跟别的打井队员相比 , 穿得干净板正 , 就是黑皮鞋上沾着些黄色的泥巴 。这人刚走出帐篷 , 一站直身就快步迎上来 , 热情地招呼我们:“领导们来了 , 快请到帐篷里坐坐 , 有好茶 。 ”他的腿似乎有些毛病 , 走起来身子往一边一歪一歪的 , 来的路上胜子跟我们说了 , 这个工头的外号就叫“许老歪” , 在河北老家一直组织打井队 , 手里有几十台蹦蹦钻机 , 一招上工就召集他们老家七里八乡的民工出来干活 , 这些年去过新疆、青海等许多地方 , 单是在我们队也干过好几年的项目了 , 跟大家都很熟 。许老歪把我们领进帐篷 , 里面空间不小 , 只在左右摆了两张铁床 , 顶墙放了一张用砖垫了一根桌腿的三抽书桌 , 上面搁着一个黄皮本子和一支还敞着笔帽的碳素笔 , 能看见本子上密密麻麻地记着些数字 , 刚才应该正在算账 。我们在两边床沿坐下 , 许老歪就弯腰从床底拉出一个行李箱 , 拉开拉链 , 从里面拿出一个红色的小茶盒 , 用勺子小心翼翼地舀出些黑色茶叶放进茶壶里 , 笑津津地对我们说:“这可是好茶 , 只招待贵客用的 。 ”我们都附和着笑 , 胜子便打趣他:“嗯 , 看来这段时间你懂事了不少 。 ”许老歪抬头一乐 , “那是 , 有你刘队长天天教育着 , 我还能不懂事儿?”想着来这儿的正事 , 我问了些打井队安全工作的事 , 许老歪一边泡茶一边随意答着 , 听得出来他也没把安全的事太放在心里 。 没说几句 , 就岔开了话题 , 对胜子说:“今天有贵客来 , 晚上就别走了 , 我让他们整几个菜 , 我这儿可是藏着好酒呢 。 ”我这才注意到在角落的一个大纸箱里 , 塞满了各式各样的酒瓶子 , 便提醒他 , “大队刚下了禁酒令 , 被大队查着可是要罚钱的 , 许老板你还得注意点 。 ”许老歪却很不以为然 , 不屑地说道:“我们离队上远 , 都是民工 , 大队哪有工夫管我们 , 再说这一天天不开工 , 我的这些人每天都是要给开工资的 , 大队领导要是来了 , 我还正想问问领导这个账怎么算呢 , 要是按之前算的可不行 , 亏大发了!”胜子一脸严肃地打断他:“说安全的事呢 , 你提这个干什么 , 人家又不是来管你这个的 , 再说你这儿安全工作是该好好整整 , 别到验收的时候露了蛋 。 ”许老歪又换上笑脸 , 倒上茶 , “安全的事请领导们放心 , 保证不会出问题 , 喝茶喝茶……”我继续讲了两句安全的重要性 , 许老歪鼻腔里就发出轻微的“嗤”声 , 随即又把头扭向胜子:“刘队长他们天天来讲安全 , 我们心里都有数 , 谁也不会把自己的命不当回事 。 可要是都按队上的那些安全规定来 , 我们的活就不用干了 , 不干活不挣钱 , 图啥?还不如在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呢 。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茬 , 其实早些年 , 像许老歪这种外雇打井队的安全工作是跟物探队没多大关系的 , 如果出了问题 , 物探队也不用负啥责任 。 后来安全大环境变了 , 上边对安全工作的要求越来越严 , 外雇打井队的安全管理责任明确划归到了物探队身上 , 对许老歪他们的安全管理也就成了令队上十分头疼的一件事 。没多久 , 就有一个年轻民工掀门帘进来 , 向许老歪汇报:“老板 , 队上来人叫我们去打试验井了 。 ”许老歪手一挥:“去吧!”我们也起身告辞出了帐篷 , 一台蹦蹦钻机已经发动了 , 3个民工爬上狭小脏污的钻机平台 , 在一堆钻杆器具的缝隙中找个地方坐下来 , 蹦蹦车“突突突”冒了一阵黑烟 , 沿着一条田间土路摇晃颠簸着开走了 , 那3人就紧抓着身边的钻机架子 , 身子随着蹦蹦车歪来扭去——这明显是属于安全违章的 , 钻机平台上不允许坐人 , 安全规定上是这么写的 , 可是要让许老歪再花上一大笔钱配上一些专门拉人的车 , 是绝无可能的 。我看了眼胜子 , 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 我知道 , 对于这样的事他也没办法 。3几天后 , 当许老歪死讯传来的时候 , 我们正坐在老崔的皮卡车上 。 大队领导急三火四地给我打来电话:“你们先别回来 , 赶紧去打井队营地那边路口找一辆河北牌照的面包车 , 看住它 , 无论如何不能让它开到大营地 。 ”原来 , 许老歪昨晚自己在小营地喝多酒脑溢血死了 , 遗体现在就在车上 , 他老家来人在队上谈条件要赔偿 , 如果谈不拢就把许老歪的遗体拉到大营地去 。 交代完任务 , 领导匆忙挂断电话 , 说要亲自来队上处理这件事 。 留下我们车上三个人都有点傻眼——这许老歪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更让我们傻眼的还有这个任务 , 听起来就让人头疼 , 但也只能先去看看再说 。 老崔调转车头 , 我们急速往打井队营地赶 。“他自己喝死的 , 咋还能找队上赔偿?”小李问 。 我也这么觉得 , 自己酗酒丢了命 , 现在要挟向队上要钱 , 就算打官司也是赢不了的 。老崔“哼”了一声 , “正常 , 我们这种国企 , 死了人最希望息事宁人 , 你们看着吧 , 不管咋死的 , 肯定赔不少 。 ”在离打井队营地5公里远的一条偏僻公路上 , 我们很快找到了那辆河北牌照的银灰色面包车 , 它就静静地停在路边 , 后半截车窗玻璃全部被从里面被遮住了 , 驾驶室空着 , 车下边有两个人蹲着在抽烟 。我们在五六十米外停下 , 坐在车里观察他们 。 那两人扭头望了我们一眼 , 又扭过头 , 继续抽烟 , 我紧盯着面包车 , 琢磨着到底要怎样才能“看住它” , 完成领导的任务——我们又不是警察 , 无权扣住这辆车;也不能跟他们硬来 , 如果把他们惹毛了 , 谁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样的事;再说这车里躺着的人 , 几天前我们还喝过他泡的茶 。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 如今只想远远看着 , 实在不太想靠近 。但万一这辆车拉着人到大营地去 , 说不定会把许老歪就这么摆到院子里 , 那将是怎样的一个场面?我的脑子在不停地转 , 我问老崔该怎么办 , 老崔年长我和小李近20岁 , 在这种非正常事件上 , 总比我俩有主意 。 老崔双手握住方向盘 , 思考了几秒钟 , “他们应该不会那么着急往队上开 , 这是他们的牌底 , 不会这么早就亮开 , 等等看吧 。 ”他们是想威胁队上拿到更多的钱 , 毕竟没有谁愿意把自己亲人的遗体摆弄来摆弄去 。 我们只能见招拆招了 , 先看看再说 。我看着几十米外那辆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面包车 , 仿佛此时此刻 , 周身都被一种神秘和异样的氛围所包围 , 我不由自主地想象许老歪躺在面包车里的样子 , 是不是还穿着那天的衣服和皮鞋?抑或是已经换上了花花绿绿的寿衣?老崔的话打断了我的遐想 , “有些事不信还真不行 , 那年有个队大年初三开工穿黄河 , 也不知道当时队上咋想的 , 鞭炮也没放一挂 , 结果怎么样?当天那谁不就掉进黄河的冰窟窿里死了 , 你们说蹊跷不蹊跷 。 ”老崔说的这件事我们都知道 , 当年那次事故出了后 , 有不少人都说 , 是过了春节出工没放鞭炮 。老崔狠抽了口烟 , “许老歪死得也挺蹊跷 , 难不成那棺材铺里的一副棺材是为他准备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 , 我明显感觉到一股诡异的气息袭上身来 。小李附和道:“是啊 , 本来今年工农关系就很不顺 , 队伍上来这么长时间还不能开工 , 这上千人在这儿瞎晃荡一天就浪费几十万 。 今天这又得被讹一次 , 可真是够晦气的 。 ”正说着 , 原本蹲在路边抽烟的两个人突然站起了身 , 我立刻紧张起来 , 赶紧对老崔和小李说:“他们有动静 。 ”4那两个人看起来像是嘀咕几句 , 转身上了车 , 马达声传来 , 车子启动了 。 我们三人瞪大眼 , 老崔也立刻发动了车子 , 右手握住了档把 。我脑子里瞬间闪过好几个拦截方案 。等了许久 , 那面包车一直启动着 , 却没有开走 , 小李催我:“给领导打个电话 , 问问那边啥情况了 。 ”拨通领导的电话 , 领导明显压低了声音 , 估计是避开了谈判的人 。 我问道:“这边车子像是要开走 , 您那里事谈得怎么样了?”“一定得要看住 , 这边还得再等等 , 他们狮子大开口 , 不好谈 。 ”领导的话里透着无奈 。“……好的 , 我们想办法吧 。 ”我本来想跟领导说难度有点大 , 但没说出口 , 眼下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 我始终觉得这件事如果论公平正义 , 我们应该算是正义的一方 。抬腕看了看时间 , 下午3点钟 , 刚过去1个多小时 , 初冬的太阳还高高悬在天上 , 射下来暖洋洋明晃晃的光 , 这忽然给了我信心 , 毕竟道理是在我们这边的 , 怎么也得拦住他们 。过了一会儿 , 老崔把手从档把上移开了 , 小李也稍微泄了些紧张劲 , 开始骂骂咧咧 。 老崔说道:“只要能要到钱 , 他们哪还能管讲不讲理啊……安全和稳定都关系着和谐呢 , 影响和谐的事 , 会被追责的 。 ”接着他又叹了口气 , “这许老歪一死 , 他家就塌天了 , 这年头谁都不容易 , 能要点儿是点儿吧……听说去年的项目咱们单位还没全给他结清呢 , 年三十那天他不是还从河北赶过来追着领导要钱吗 , 工人追着他要工资过年 , 他也很难 。 ”老崔正说着 , 面包车忽然动了 , 老崔立刻踩离合器挂上了档 , 我说:“咱别慌 , 先跟着他们看看再说 。 ”老崔“嗯”了一声 。面包车沿着路边开 , 速度不快 , 加上这条路车辆稀少 , 我们跟在后面毫不费力 。 只行驶了两三公里 , 他们就停了下来 , 我们观察了一会儿 , 面包车始终没有再动 , 那两人又下了车 , 蹲在路边抽起了烟 。 小李又骂起来:“他娘的 , 这俩家伙是在耍咱们玩吗?”老崔调侃他:“难道你还想他们直接往队上开啊?”我也判断 , 面包车很有可能是在耍弄我们 , 试想换成是我们 , 对屁股后面的跟踪者也一定不会有什么好气 , 耍弄一下又有何不可呢 。面包车一停又是1个多小时 , 冬季天短 , 太阳慢慢落了下去 , 暗淡无力地挂在远处的地平线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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