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总有戳穿的一天 , 即便是善意的谎言 。 大约二十天之后 , 我终于接到堂哥打来的最后一个电话 , 电话里的堂哥异常的寒凉 , 但也异常的平静 , 他和风细雨的 , 竟然没有骂 。 那次短暂的通话 , 堂哥居然没有咳嗽 , 他其实是咳嗽的 , 他一直咳嗽 。 在后来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 , 我一直想给堂哥打一个解释的电话 , 我希望他能骂我几句 , 还希望他能咳嗽几声 , 但我一直犹疑不定 。 时间久了 , 越发缺少这个勇气 。 在天宝这件事上 , 我确实做错了——至少我应该给天宝指一条可能的道路 , 而不是一味地欺他和自欺 。 今天想来 , 那时候的天宝其实也仅仅只需要一条路 , “天宝们”也仅仅只需要一条路 。 从前 , 路在我们脚下;现在 , 路在我们心里 。
天宝后来在老家学了裁缝 , 没错 , 是裁缝 , 已经很少有人愿意去做的裁缝 。 在小说《剪》里 , 我详细叙述过做裁缝的天宝 , 他似乎天生就是一块做裁缝的材料 , 一出师 , 就做得活色生香、风生水起 。 这对已然老迈的堂哥来说 , 多少是个安慰 , 天宝虽然没能实现鲤鱼跳龙门的美梦 , 反倒“浪费了三年零五个月的光阴”(堂哥语) , 但天宝终究还算听话 , 还算是一个争气的 。 天宝的现状大大消解了我对堂哥的愧意 , 在冰冷的城市生活里 , 我仿佛已经成了一个和城市一样冷血的人 , 很容易就原谅了自己 。
另外一些“天宝” , 我大多已经不知所终 , 我一旦拒绝 , 乡亲们从此便杳无音信 。 在乡下 , 父亲几乎抬不起头来 , 几乎难以做人 , 那个“德高望重”、“教子有方”的四爷忽然不见了 ,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风烛残年、教子无方的老人 。 毫无疑问 , 这是我给晚年的父亲留下的最大的罪孽 , 我努力过 , 然而我力不从心 。 父亲是希望我能办成一些事的 , 他一度热衷于传播我获得的各种荣誉和奖项 , 这些乡亲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荣誉和奖项 , 编织成一个个巨大的光环 , 曾经持久地笼罩在父亲的头上 。 然而当所有的光环最后一一散去 , 父亲就老了 , 哑了 , 父亲终于知道 , 他引以为傲的儿子 , 只是个作家 。 一个只会写字的作家 。
曾经 , 父亲试图代我向乡亲们解释 , 但父亲的解释 , 乡亲们根本就不信 。 他们在电话里冷笑 , 和父亲打哈哈 , 仿佛我们父子已经预谋好了 , 而他们也已经心知肚明 。 我告诉过父亲 , 解释是多余的 , 解释没有任何作用 , 几次自取其辱的解释之后 , 父亲终于死了这条心 。 他不再轻易告诉乡亲们我的电话号码 , 在关键的季节甚至也不再上街和串门 。 父亲是怕了 , 担心惹祸上身 。 父亲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 对于门路有限的乡亲们来说 , 唯一的指望常常被无限放大 , 当那些被无限放大的指望一一瓦解之后 , 我终究要背负种种不堪的骂名 。
早春的时候我回了一趟老家 , 年久失修的老屋已经坍塌 , 比父亲更像一个日薄西山的老人 。 小村还是我熟悉的小村 , 尽管它早已楼房林立 , 又多了一拨新鲜的面孔 。 不断有人和我招呼 , 发烟 , 第一个说我老了 , 第二个说我胖了 , 第三个只是看着我笑 , 接着便和我聊起了最近的天气 。 他们的闲聊愈是不着边际 , 愈是让我手足无措——置身于生我养我的小村 , 我竟成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 乡亲们愈是不着边际的闲聊 , 我愈是急于逃离 。 这种感觉太荒诞了——牌楼 , 生我养我的小村 , 仿佛成了一块伤心地 。
上车的时候 , 我没有回头 。 父亲站在小村的路口 , 孤零零地 , 像一个被母亲遗弃的孩子 , 热泪横流 。
【乡亲们|江少宾:近乡情更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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