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亲们|江少宾:近乡情更怯( 二 )



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 我没少挨父亲的责骂 。 父亲说:山不转水转 , 你不找人家 , 事情怎么能办成?父亲骂: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 别忘了你也是乡下人……如此等等 。 在乡下的亲戚们看来 , 我已经成了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 以至于不愿意为他们去办这些事情 。 这些背后的责难不难想象 , 而父亲 , 根本就不愿意自己的儿子背负这样的骂名 。 父亲其实是知道一些的 , 在短短的几年城市生活里 , 父亲多少体察到一些城市的冰冷和无情 。 几颗小白菜就要一块钱 , 少一毛钱都不行 , 而在父亲的牌楼小村 , 小白菜遍地都是 , 谁家要吃谁去挖 , 甚至不需要告诉主人 。 小村里剩下的 , 净是些妇女、病残者、老人和学龄儿童 , 地里的菜蔬和稼禾 , 家里的钱财和物件 , 没有人担心 。 担心其实也是多余的 , 岁月都老了 , 小村没有进过一个陌生人 。 牌楼似乎被世界给忘了 , 同时被遗忘的 , 还有一批默默离世、黯然老去的老人 。 乡亲们享受着这样的被遗忘 , 被遗忘仿佛是一个安宁的梦 , 直到儿女居然也考上了大学 , 他们才猛然惊醒 。 哦 , 祖坟终于冒烟了 , 祖坟冒烟的人家于是做起了另外的梦 。

另外一个梦里冬暖夏凉 , 另外一个梦里衣锦还乡 。 乡亲们不知道 , 梦想其实是代价的同义词 , 梦想和代价通常是一个意思 。 小曾说:大学不都在扩招么?小曾只知道大学在扩招 , 却不知道在大学扩招的背后还潜伏着重重的危机——扩招确实使更多的学生迈进了大学的校门 , 但同时也使得失业大军不断扩容 。 天宝就是扩招的受益者之一 , 但天宝也是受害者之一 。 这个料峭的春天 , 我看见一大批“天宝”挤在人才市场的过道里 , 他们表情茫然 , 不知所措 , 在几场招聘会之间来回奔波 , 连一个机会也不愿意放过 。 和“天宝们”抢饭碗的 , 是“80后”、“90后”农民工 ,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 这批新生代农民工比“天宝们”掌握着更多的技能 , 他们知道待价而沽 , 适者生存 , 知道从“珠三角”转战到“长三角” , 乃至一些正在崛起的中部省份——“用工荒” , 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技工荒” , 正是这批新生代农民工创造的杰作——而“天宝们”却不懂得这些 , 他们刚刚走出象牙塔 , 盲目到无知 , 自信到无知 。 在“天宝们”眼里 , “世界”就是他们在象牙塔里看到的那番景象 , 一迈出校门 , 他们就开始指点江山了 , 广阔天地 , 他们必将大有作为 。 广阔天地 , 要是没有他们投身其中 , 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

十五年之前 , 我和“天宝们”没有任何区别 , 在“天宝们”身上 , 我清晰地感知到了那份茫然、焦虑与疼痛 。 但我比他们幸运 , 在十五年前的合肥 , 有更多的可供选择的机会 , 我不过是发表了几首小诗 , 就顺利地进入了一家新闻单位 。 然而即便如此 , 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反差 , 依然让我产生出大把的苦闷感与挫败感 。 康·帕乌斯托夫斯基说:“理想中有胜于现实的地方 , 现实中也有胜于理想的地方 。 唯有把这两者溶为一体才能获得完美的幸福 。 ”经年之后 , 当我读到康·帕乌斯托夫斯基的这句话时 , 我已在现实中彻底释然 , 一切都成了过去式 。 现实原本如此 。 人生原本如此 。 然而对于“天宝们”来说 , 一切才刚刚开始——在这个用四年时间培养出掏粪工(济南)、猪倌(广东)、菜农(合肥)、船娘(扬州)以及环卫工人(上海)的教育时代 , 现实的酷烈和无情 , 才刚刚开始 。 我无意于指责高等教育的失败 , 但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是 , 在高等教育还没有完全和市场需求相接轨的今天 , 对于另外一批人来说 , 他们接受的教育注定是失败的 。 而这批人 , 大多是从乡下走出来的孩子 , 他们对市场需求几乎一无所知 。
这不是教育的悲剧 , 而是孩子们的悲剧 , 或者说 , 是乡村的新一轮悲剧 。
一个星期之后 , 堂哥按捺不住了 。 按捺不住的堂哥开始隔三岔五地给我打电话 , 起先是在上班时间 , 发展到后来 , 居然是在凌晨或午夜 。 天宝的工作已经成了堂哥的一块心病 , 我一天不落实天宝的工作 , 就意味着堂哥要多失眠一夜 。 堂哥没把我当外人 , 电话里的堂哥说得非常直接 , 他说你不要不当事(咳、咳、咳) , 他说你就把天宝当成你自己的儿子(咳、咳、咳、咳)……堂哥咳嗽的时间过于漫长 , 约等于我们之间那条漫长的电话线 。 堂哥的咳嗽 , 让我心如刀割 。 我唯一会说的 , 就是“正在办”、“快了”、“还在等消息”……好在堂哥看不见我的表情 , 每次对堂哥撒谎 , 我握电话的手都在颤抖 , 每次放下电话 , 我都想扇自己几个耳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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