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章|费孝通:鸡足朝山记丨“纪念费孝通先生诞辰110周年”系列文章之四】若是我敢于分析自己对于鸡山所生的那种不满之感,不难找到在心底原是存着那一点对现代文化的畏惧,多少在想逃避。拖了这几年的雪橇,自以为已尝过了工作的鞭子,苛刻的报酬;深夜里,双耳在转动,哪里有我的野性在呼唤?也许,我这样自己和自己很秘密的说,在深山名寺里,人间的烦恼会失去它的威力。淡朴到没有了名利,自可不必在人前装点姿态,反正已不在台前,何须再顾及观众的喝彩。不去文化,人性难绝。拈花微笑,岂不就在此谛?
我这一点愚妄被这老妪的长命鸡一声啼醒。
在山巅上,开了笼门,让高冠华羽的金鸡,返还自然,当是一片婆心。从此不仰人鼻息,待人割宰了。可是我从山上跑了这两天,并没有看见有着长命鸡在野草里傲然独步。我也没有听人说起这山之所以名鸡是因为有特产鸡种。金顶坐夜之际,远处传来的只是狼嚎。在这自然秩序里似乎很难为那既不能高飞,又不能远走的家鸡找个生存的机会。笼内的家鸡即使听了野性的呼声,这呼声,其实也不过是毁灭的引诱,它若祖若宗的顺命寄生已注定了不喂人即喂狼的运命,其间即可选择,这选择对于鸡并不致有太大的差别。
长命鸡长命鸡!人家尽管给你这样的美名,你自己该明白,名目改变不了你残酷的定命,我很想可怜你,你付了这样大的代价来维持你被宰割前的一段生命,可是我转念,我该可怜的岂只是你呢?
想做Jack London 家犬的妄念,我顿时消灭了,因为我在长命鸡前发现了自己。我很惭愧的想起从金顶下山一路的骄傲,我无凭无据蔑视了所遇的佛徒,除非我们能证明喂狼的价值大于喂人,我们从什么立场能说绿漆的围廊,功德的账簿,英雄的崇拜,不该成为名寺的特征呢?从此我就很安心的能欣赏金刚栅上红绿的标语了。第二天我还在石钟寺吃了一顿斋,不但细细的尝着每一碟可口的素菜,而且那肥胖矮小的主持对我们殷勤的招待,也特别亲切有味。
既做了鸡, 即使有慈悲想送你回原野, 也不会长命的罢?
七
桃源小劫
一天半由大理到金顶,在鸡足山睡了两晚,入山第三天的下午,取道宾川,开始我们的回程。这几天游兴太高,忘了疲乏;我虽则在这几天中已赢得了“先天下之睡而睡,后众人之起而起”的雅誉,可是依我自己说,除了在祝圣寺的一晚,实已尽力改善了我贪睡的素习。在归途上,从筋骨里透出兴奋过后倍觉困人的疏懒,为求一点小小的刺激,我纵马跑一阵,跑过了更是没劲。沿路没有雪,没有花,也没有松林。几家野舍赶走了荒凉和寂廓,满冈废地却又带着疏落和贫瘠。平凡的小径载着几十个倦游归来的人马,傍晚我们才进入宾川坝子的边缘。除了远处那一条金蛇似的山火,蜿蜒绕折,肆意蔓烧的壮观外,一切的印象都那样浮浅。现在连那天晚宿的地名,都记不起来了。
我们在那带有三分热带气息的坝子里,沿着平坦的公路,又走了一天。旅队隔成了好几段,各自在路上寻求他们枝枝节节的横趣。上山时那种紧张,似乎已留在山里,没有带出来,怎能紧张得起来呢?前面吸引我们的不是只有平淡的休息么?若是这路是指向蕴藏着儿女热情的家,归途上的心情,也许会不同一些,而我们的家却还在别条归途的尽头。要打发开路端缺乏吸力的行程,很自然的只能在路旁拾些小玩意来逃避寂寞了。我一度纵马跑到前队跟着宋公去打斑鸠,又一度特地扣住了马辔,靠着潘公、罗公说闲话,又一度约同了一两匹马横冲一阵。琐碎杂乱,使我想起了这一两年来后方生活的格调多腻人,多麻木的归途的心情!这种心情若发生在一条并不是归途上时,又多会误人!我想到这里,心里一阵凉。
我们的归途若老是像前两天一般的平坦,这次旅行也一定会在平凡中结束了。幸亏从宾居到凤仪的一段山路,虽则没有金顶的高寒,却还峻险。盘马上坡,小心翼翼,松弛的笑语也愈走愈少。走了大概有三四个钟点,山路才渐平坦。这一片山巅上有个小小的高原,划出一个很别致的世界。山坡上一路都是盘根倔强的古松,到这里却都改了风格,清秀健挺,一棵棵松松散散的点缀在浅草如茵的平地上,地面有一些起伏,不是高低小丘,只是两三条弧线的交叉,“平冈细草鸣黄犊”大概就是描写这一类的景地。清旷的气息,使我记起英伦的原野和北欧的乡色,惟一使我觉得有一点不安的,只是那过于赭红的土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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