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昂内尔·特里林|弹幕上,为什么满屏是“太真实了”“过于真实”?

“太真实了”“过于真实” , 如果你经常刷视频或“吃瓜”平台 , 一定对这两句流行语不陌生 。 早在2018年 , “真实”一词凭借近50万次的发送量 , 当选哔哩哔哩弹幕视频网站年度弹幕热词之首 , 可见其受欢迎程度 。
每每 , 在网络看到贴近现实生活或自身日常的桥段之时 , 我们总是忍不住感叹一句“真实” 。 它代表着我们获得的共鸣 , 也被用作一种赞美之词 。 而“真实”最近的一次火 , 可能是网友发现了兼具“纯真”和“野性”的丁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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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红网络的康巴汉子丁真 。
尽管我们很难定义何为真实 , 也很难辨别事物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实的 , 但无疑我们喜爱真实感 。 从真人秀节目到草根短视频 , “真实”成为它们在市场突围的重要特质;从杨超越到张雨绮 , “真实”被很多人视为她们最具魅力的品质 。
我们推崇“真实”而非“虚假” , 似乎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 然而 , “真实”成为一种美德 , 其实是现代社会的产物 , 是几百年前才发生的一场价值转向 。
那么 , 在今天 , 我们又因何迷恋真实?在情感商业化和工具理性的时代 , 真实面临着怎样的威胁?又为什么说 , 在真实稀缺的世界里 , 我们需要挽救一种叫做本真性的道德理想?
撰文丨甘甜
01
从真诚到本真:
道德生活中的两种真实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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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自己忠实 , 才不会对别人欺诈 。 ”——莎士比亚(图片为《莎士比亚名剧动画》画面)
1970年 , 美国文学批评家莱昂内尔·特里林 , 围绕历史中的自我之真诚与真实问题 , 在哈佛大学开展了一个系列演讲 。
特里林追溯了诚(sincerity)与真(authenticity)这两个血脉相连的观念的起源与兴起 。 他认为 , 在16世纪之前 , 一个人往往既谈不上是真诚的 , 也谈不上是不真诚的 , 真诚与美德无关 。 真诚最初并不用来指人 , 而是被用来形容物 , 意思是“干净 , 完好 , 或纯粹” , 譬如 , 真诚的酒 , 即是指没有兑水掺假的酒 。
《诚与真》 , (美)莱昂内尔·特里林 著 , 刘佳林 译 , 江苏教育出版社 , 2006年12月 。
直到约16世纪晚期 , “真诚”才成为欧洲道德生活中的一个新要素 。 这里所说的真诚主要是指“公开表示的感情和实际的感情之间的一致性” , 也就是“不伪饰、冒充或假装” 。
为何会发生这样的转折?原因主要与社会环境有关 。 16世纪 , 欧洲封建秩序逐渐解体 , 促进了前所未有的社会流动 。 流动意味着机会 , 一个人不再被固定在出生地 , 而有可能脱离他们原属的阶层 。 当一个野心勃勃的人 , 试图突破旧有的束缚之时 , 横梗在他面前的是这样一个问题:当时的欧洲 , 尚未出现足够多的、供以实现阶层跃升的职业 。 于是 , 将表演、伪饰作为一种工具 , 通过欺诈、谄媚、阴谋诡计来获取财富与地位 , 成为频繁出现的现象 。 这反映在众多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中 , 伪君子成为一种典型的人物类型 。 作为一种对社会变化的回应 , 真诚由此得到重视 , 开始被视为一种重要的美德 。
而随着社会流动性进一步增强 , 真诚又经历了一个衰落的过程 。 当人们纷纷进入城市 , 生活在陌生人之间 , 才拥有了“社会”的概念 。 社会为人们的行为设置了一系列的规范 。 此时 , 无论是出于实际交往的需要 , 还是出于谋利的欲望 , 言不由衷成为普遍的事实 , 表演被理解为一种有用的工具 。 真诚这种品质的吸引力式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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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生活的变革》 , 阎云翔 著 , 龚小夏 译 ,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 2017年3月 。
人类学家阎云翔 , 曾研究过一个中国村庄里年轻人择偶理想的变迁 , 他发现了类似的转变: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以前 , 老实在村里是一种被欣赏的品质 。 老实意味着诚实、可靠、可信任 。 村里的姑娘都愿意找老实的男青年当对象 。 但改革开放之后 , 老实不再像从前那样被推崇 , 村民们认为老实人容易吃亏 , 对家庭不利 。 在阎云翔看来 , 老实是封闭社会所推崇的品德 , 一旦出了当地社会的小圈子便可能成为短处 。
当真诚的吸引力下降 , 取而代之的是人们对于本真性的兴趣 。 何为本真性?它的德语词汇eigentlichkeit源自eigen , 意为“我自己”、“属于我的东西” 。 在西方哲学里 , 本真性的含义是“忠实于自己的内心” 。 从真诚到本真 , 也就是一个由外向内的转变 。 特里林认为 , 20世纪的人不再像过去的人那样 , 关心欺骗他人的问题 。 相反 , 他们最为关注的是 , 一个人对他自己的欺骗 。
这种转折又是如何发生的?关键在于 , 人的“自我”意识的形成 。 当人们普遍需要扮演多个不同角色时 , 才形成了强烈的“外部社会”与“内在自我”的意识 。 这促使一个人去思考 , 他真正的感受是什么 , 他是否本质上是他自己 , 而非外在力量要求他成为的人 。 对本真性的追求 , 一直延续至今 , 成为人们的普遍道德信念 。
02
工具理性与情感商业化:
真实遭遇的两重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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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每个人暗地里把他人当作工具时 , 循环相报 , 总将轮到自己 , 于是人与人之间就相互疏离了;当一个人把自己当作工具时 , 跟自身也就疏离了 。 ——赖特·米尔斯(图为骑着摩托车的他)
在今天 , 我们为何偏爱真实?
一个可能的回答是 , 它正遭遇前所未有的威胁 , 变得越来越稀缺 。 这种危机 , 既源自个人的选择 , 也是机构管控的结果 。
从个人层面来说 , 当代人趋于理性化 , 人格沦为可资利用的工具 。 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思·韦伯 , 对人的社会行动有一个经典划分: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 。 工具合理性行动 , 指通过理性计算设计最有效的手段 , 达成某种特定的实际目的;价值合理性行动则是指 , 关注行为本身的价值 , 而不顾条件、后果如何 。 两种理性并不对立 。 问题在于 , 工具理性在各个领域的全面扩张 。 本应该用其他标准衡量的事情 , 我们越来越习惯于通过投入-产出比来评估 。 事物本身的价值被遮蔽 , 存在的意义只在于其有用性 。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钱理群 , 曾描述他接触过的这样一类大学生:课上听讲极认真 , 点头、微笑 , 与他互动 , 课下也积极与他讨论所学内容 , 一来二去 , 赢得他的好感 。 后来 , 申请留学 , 请他帮忙写推荐信 , 他欣然同意 。 而此后 , 这个学生就再没出现过 。 钱理群这才发觉 , 那些点头、微笑全是投资 。
在工具理性的驱动下 , 人可能为了获利主动选择不真实 。 而当个人的人格从属商业逻辑成为一种不可避免的趋势 , 我们会发现自己越来越多地被迫选择不真实 。
随着现代服务业的兴起 , 与人打交道的工作取代众多与机器互动的工作 。 按照美国社会学家赖特·米尔斯的说法 , 一个“人格市场”正在兴起:从前 , 工厂里的劳动力 , 用自己的时间、体力换取工资;如今 , 服务业中的雇员 , 不仅要付出时间和精力 , 还要出售自己的人格 , 以挣得薪水 。 在人格市场中 , 一个微笑、一句问候 , 一种情绪状态 , 都成为可以且需要批量生产的商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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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浪漫天降》(2015)剧照 。
从空乘人员训练有素的微笑中 , 美国社会学家霍克希尔德确认了这一趋势 , 她称其为情感劳动 。 在入职培训中 , 空乘人员不仅要学习工作技能 , 更重要的是要学习如何管理自己的情感 。 如何感受和如何表达感受的规则 , 都由公司设定 。 受训者被反复规训 , 她们工作的稳定性与公司的营利都有赖于她们的笑脸 。 “笑容是你最大的资产 , 用好它 。 ”因此 , 即便是面对乘客无理的要求、甚至是冒犯 , 她们也被迫要保持耐心和微笑 。 依靠情感劳动为生的人 , 他们的个人人格被公司征用 , 被程式化、标准化 , 且难以逃避 。
尽管就职业而言 , 并非所有工作都是情感劳动 , 但情感劳动的现象愈发普遍 。 换成我们今天熟悉的流行语来说 , 就是“被迫营业” 。 “营业”原本是个娱乐圈用语 。 一个正在营业的艺人必备的业务能力就是“表情管理” , 他要能掌控自己的情绪 , 在镜头面前保持最美好的那一面 。 现在 , “营业”一词被泛化 , 白领们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某种工作状态 。 比如 , 此前热议的“职场塑料五件套表情包” , 几乎成了工作群的标配 , 尽管自己真实的感受可能并非和发出去的表情一致 , 甚至私下绝不会使用这些略显土味的表情 , 但为了显得友善热情 , 为了工作沟通顺畅 , 不得不频繁使用它们 。
情感商业化对真实的损害是显而易见的 。 不是不想真实 , 而是常常无法真实 。 如果真实了 , 就可能被批评为“不职业” 。 很多人因而会自嘲是“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 , 通过与职业角色疏离的方式 , 确认自我 。
一个事实是 , 在今天 , 我们的情感受到越来越多的管理 , 无论是个人主动地利用自己的人格 , 还是机构有组织地管控员工的情感 。 而正如霍克希尔德所说的:“情感越是受到管理 , 那么 , 我们就越是看重未被管理的情感 。 ”从杨超越到张雨绮 , 她们凭借“真实”圈粉无数 , 也就不难理解了 。 (至于她们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实的 , 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 这里暂且不论)
我们今天如此迷恋真实 , 只不过因为真实太稀有 。
03
本真作为一种道德理想
我们该如何挽救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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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出生时乃是原创 , 怎么死的时候却成了拷贝?——爱德华·扬格(图为电影《甲方乙方》剧照)
矛盾的地方在于 , 一方面我们认同真实 , 另一方面每时每刻的真实又是不可能的 。 倘若我们依靠虚假的自我获得认同 , 我们又不可避免会陷入对自我的怀疑 , 陷入意义感危机 。
“做真实的自己 。 ”困惑于生命意义的现代人 , 在关于人生选择的种种讨论中 , 总能听到指向本真性的劝导不断回响 。
在加拿大哲学家查尔斯·泰勒看来 , 本真性对于现代人而言 , 是一种至关重要的道德理想 。 它指引我们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以更具个人独特性的方式生活 , 重拾生存的意义 。 问题在于 , 人们对本真性有太多误读 , 致使“忠实于自己”常常滑向浅薄的“以自我为中心” 。
误读主要根源于一种价值主观论 。 简单说 , 就是认为事物的价值是主观赋予的 , 而非事物本身固有的 。 它体现为这样一种观点:“善的生活就是每个个体以他或她自己的方式追求的东西 。 ”类似的话语 , 今天的我们再熟悉不过了 。 它早已在自媒体上流行:“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认为好的生活”、“最好的生活 , 就是以自己的方式度过这一生” 。
在查尔斯·泰勒看来 , 这样的观点看似合理 , 实则错误 。 关于什么是较好的生活 , 难道真的不存在客观的标准?当我们认为事物的价值完全是主观的 , 一方面它使真实沦为自恋 , 导致不加约束的自我放任 , 因为只要是我珍视的 , 就是有价值的;另一方面将导致我们对自身以外事物的漠不关心 , 因为我们应该尊重他人的价值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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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的隐忧:需要被挽救的本真性理想》 , (加)查尔斯·泰勒 著 , 程炼 译 , 南京大学出版社 , 2020年10月 。
那么 , 今天的我们究竟需要怎样一种真实?查尔斯·泰勒认为 , 每个个体的真实与他人紧密相连 。 本真性理想的实现 , 必须在对话中完成 。
原因在于 , 首先 , “自我”并非单独凭借自己生成的 。 人出生时只是动物 , 在与父母等重要他人的互动中 , 习得语言、行为规范等知识 , 才渐渐成为一个社会意义上的人 。 我们的观念 , 我们感受世界、定义自我的方式 , 都来源于社会 。 其次 , 每个社会都存在着一个道德背景 , 它界定着事物的重要性 , 是我们共同生活的前提 。 自我的独特性 , 就来自于我与其他人的重要的、有意义的差异 。 譬如 , 一个人并不能因为自己恰好是唯一有3723根头发的人 , 就声称自己是一个独特的人 。 因为这种差异并不重要 。
德国社会学家安德雷亚斯·莱克维茨 , 将20世纪70年代开启的晚现代社会称为“独异性社会” , 如今 , 能够吸引人的不再是千篇一律的标准化商品 , 而是具有独特性的“真”的文化 。 一个新的趋势已经显现 , 一些劳动者的“真实自我”也正在被机构转化为商品 。
真实是一件很难定义的事情 。 曾几何时 , 传播学者用“虚拟社区”这个概念来描述互联网 。 而在数字时代的今天 , 我们从网络中感受、寻找真实 。 在庞杂的城市生活中 , “附近消失了” , 邻居、外卖小哥、小区门口的保安 , 这些身处我们周围的人 , 反而成为面目模糊的存在 。
当理性化无可避免地渗透进我们的日常 , 当数字媒介进一步包裹我们的生活 , 我们愈加难以判断什么是真实 。 关于他人的真实 , 或许只有回到日常的、琐碎、日复一日的交往中 , 我们才能有所发现 。 而对自己的真实 , 则是我们有可能掌控也应当追寻的 , 因为在真假难辨的世界里 , 它们是我们生存意义感的一种依恃 。
除了正文所列书目 , 本文还参考了:
[1]C.莱特·米尔斯.白领:美国的中产阶级.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 。
[2]阿莉·拉塞尔·霍克希尔德.心灵的整饰:人类情感的商业化.上海三联书店,2020年 。
[3]孟芳. 本真性理想的再审视——对查尔斯·泰勒本真性理想的解读. 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3(05):39-43.
【莱昂内尔·特里林|弹幕上,为什么满屏是“太真实了”“过于真实”?】[4]安德雷亚斯·莱克维茨.独异性社会.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 2019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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