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找到了三千年前为她写的诗

叶嘉莹找到了三千年前为她写的诗
也许是因为近年来传统文化逐渐成为一种流行 , 也许是因为流行了之后发现除了古人 , 当下的“偶像”极度稀缺 , 最近 , 一部讲述叶嘉莹的文学纪录片《掬水月在手》 , 成为一时文化现象 。 读过叶嘉莹诗词的人 , 并不是人群中的大多数 , 但不妨碍这一代年轻人渴望接近她 。 96岁的叶嘉莹 , 突然迎来了自己的高光时刻 。
电影只有120分钟 , 拍摄过程却累积了几十位受访者的百万余字素材 , 同名衍生图书《掬水月在手——镜中的叶嘉莹》的出版 , 可以算是弥补了影片篇幅有限的缺憾 。
【|叶嘉莹找到了三千年前为她写的诗】陈传兴想把一个女诗人的个人历史、一段家国的近现代历史、中国古诗词的几千年历史 , 投射到同一个落点上 。 我相信每一种历史都是真实的 , 但相伴发生的未必是完全的因果关系 。 所以 , 我更看重不同的人对叶嘉莹的描述 。 “盲人摸象”并不一定是贬义词 , 每一部分都是活生生的存在 。
除了“穿裙子的士”“诗的女儿”这些头衔 , 她也是女儿、妻子、母亲、学生、老师……如果说叶嘉莹在古典诗词上的成就如朗月当空 , 清辉万里 , 那每位受访者就仿佛江河湖海 , 分别映照出她的不同侧面 , 她不是神 , 是一个鲜活灵动的人 , 波光粼粼 , 是谓月映千川 。
诗人席慕蓉的朋友是叶嘉莹在台湾大学的学生 , 她与她由此结识 。 叶嘉莹第一次见到席慕蓉 , 第一句话是:“我也是蒙古人(族) 。 ”叶嘉莹从未在任何作品里提过自己的族姓叶赫那拉 , 她的祖上虽然是旗人 , 居住在叶赫水畔 , 却本属蒙古族土默特部 。
无论回到中国 , 还是回到北京 , 回乡——这个千百年中国诗人的关键词 , 也贯穿了叶嘉莹大半生的念想 。 在她快80岁的时候 , 一个秋天 , 席慕蓉陪着她去叶赫(现吉林省梨树县叶赫镇)寻找祖先的故乡 。
叶赫古城遗址如今只是一片高出来的土堆 , 陪同的一个热心人先行跑上去探路 , 回头说 , 叶老师您不用上来了 , 上面什么都没有 , 就是片玉米地 。 叶嘉莹还是继续往上走 , 日已西斜 , 秋天的红玉米挂在那里 , 紫红的穗子垂下来 , 风一吹 , 发出阵阵沙沙的声响 。
叶嘉莹站着看了一会儿 , 转过头说:“这不就是《诗经·黍离》中描绘的景象吗?彼黍离离 , 彼稷之苗 。 行迈靡靡 , 中心摇摇 。 知我者谓我心忧 ,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 悠悠苍天 , 此何人哉?我现在的心情和诗里说得一模一样 。 ”
快80岁的叶嘉莹 , 是他们家族第一个回到叶赫水畔的人 , 她还找到了三千年前特地为她写的诗 。 3年后 , 81岁的她又想去看蒙古高原 , 席慕蓉陪着她又出发了 。 在海拉尔 , 叶嘉莹口占的第一首绝句是:“余年老去始能狂 , 一世飘零敢自伤 。 已是故家平毁后 , 却来万里觅原乡 。 ”
叶嘉莹是他们家里唯一一个在一百年、甚至三百年里 , 回到土默特蒙古高原的族人 。 她跟席慕蓉说 , 她在北京的家已经没有了 , 可是到了蒙古高原 , 天穹低处尽吾乡 , 突然之间 , 人就打开了 。
有时候我想 , 如果人生是电影 , 就能在不顺遂的时候黑屏 , 出一行小字“某年以后” , 把悲伤快进到烟消云散 。 但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又说 , 诗人有两种:客观之诗人 , 不可不多阅世 , 阅世愈深 , 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主观之诗人 , 不必多阅世 , 阅世愈浅 , 则性情愈真 。 叶嘉莹大概属于后者 。
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张静是叶嘉莹在南开大学时的助手 。 她记得 , 有一次叶嘉莹在国家图书馆讲女性词的时候 , 谈到法国作家法郎士写过一本《红百合花》 , 书里说一个女子如果出生在一个比较幸福美满的家庭 , 婚后的生活也比较甜蜜 , 到30岁的时候连一场大病都没有生过 , 那么 , 注定她对人生的认识是肤浅的 。
当花间词的作者用女性口吻表达男性的阴柔一面时 , 叶嘉莹在一个被压抑的环境里半生飘零 , 站在高原之上说“余年老去始能狂” , 这个场景 , 让人想起苏东坡、辛弃疾 。 在访谈中 , 叶嘉莹和她的学生 , 也会反复提到《人间词话》里的那句话 , “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 。
在这本访谈集中 , 我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 , 在这几十个人的记忆中 , 叶嘉莹都是以一个独立个体存在的 , 她与家人的亲密关系只存在于她自己的口述中 。 难得有人提到她先生 , 还说的是“她的先生很不讲理 , 她自己这么精彩的一个人 , 竟然都可以忍下来” 。
1971年的夏天 , 文化史学者郑培凯在哈佛大学学习 , 经常去哈佛燕京图书馆找各种各样的善本 , 经常碰到叶嘉莹 , “叶老师只要进了图书馆 , 就一整天不出来” 。 郑培凯到香港后 , 创立香港城市大学的中国文化中心 , 曾请叶嘉莹来担任客座教授 。 让他惊讶的是 , 叶嘉莹竟然是一个人来的 , 还带着个很大的箱子 。 就这样 , 她一个人住了一个学期 , 那一年 , 她80多岁了 。
离开香港前 , 郑培凯去送行 , 一进门就看见她自己在那儿收拾行李 。 她把所有行李收拾在一个大箱子里 , 外面再用带子绑起来 , 绑得非常好 。 她对郑培凯说:“我都习惯了 , 旅行的时候都是这样 , 都是自己做 。 ”
叶嘉莹有一个自创的概念——弱德之美 , 意思是要把内心的感情收起来 , 要有一种持守、一种道德 , 而这个道德是在被压抑之中的 , 不能表达出来的 。 但“弱德”不是软弱 , 是在最困难的时候 , 仍有一种精神力量支持 。
叶嘉莹说过 , 有时候集大成的时代 , 比如西晋太康时期 , 正是质朴的五言诗在风格上将转未转的一个阶段 , 却没出现一个可以集大成的天才 , 那是诗人对不起时代;有时候诗人很有才华 , 可是遇到的时代不是文学发展集大成的时代 , 比如江西诗派 , 那是时代对不起诗人 。
从1924年至今的近百年间 , 是不是一个对得起叶嘉莹的时代 , 我也不知道 , 只知道她一定是对得起时代的 。
有一天 , 叶嘉莹打电话给学生施淑仪 , 请她把自己梦中偶得的诗句用书法写出来 。 那首诗是“换朱成碧余芳尽 , 变海为田夙愿休 。 总把春山扫眉黛 , 雨中寥落月中愁” , 青春年华已经远去 , 但还是要把眉黛扫成春山 , 那是无望中的希望 。
蒋肖斌 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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