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户口的24年

办理户口以后 , 她需要迎接的 , 远不止那个新的名字 。 10月30日 , 黄若依来到南充市教育局 , 想知道是否可以重新接受义务教育——没有户口的日子里 , 她几乎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教育 。 此前 , 她也没法去正规医院看病 , 如今她希望能够把眼睛治好 。 她想要重新掌握自己的人生 。没有户口的24年
黄若依在顺庆公安局办理户口登记手续(受访者供图)本文约4899字预计阅读时长13分钟作者 | 实习生 郭玉洁编辑 |陈卓黄若依不是黄若依 。 或者说 , 这个名字原本不属于她 。她出生时 , 父母给起的名字叫黄媛媛 。 只不过 , 没有任何文件能够在法律上证明这个名字的存在 。 她没有户口 , 也没有身份证 , 在人生的前24年里 , 她一直是一名“黑户” 。由于父母没有结婚证 , 且超生 , 她出生时没有落户 。 后来 , 办理户口登记时 , 按规定需要提供具有资质的鉴定机构出具的亲子鉴定证明 , 可是 , 母亲失联 , 父亲不配合做亲子鉴定 , “黑户”问题就这样一直困扰着她 。即使是她亲近的朋友 , 也很难想象 , 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她无法正常办电话卡、无法坐火车、不能去正规医院看病、不能谈婚论嫁 。这个问题 , 直到今年9月22日 , 在她求助媒体后才得到解决 。 在四川省南充市公安局顺庆分局办理户口登记那天 , 她给自己取了一个新的名字 , “黄若依” 。办理户口以后 , 她需要迎接的 , 远不止那个新的名字 。 10月30日 , 黄若依来到南充市教育局 , 想知道是否可以重新接受义务教育——没有户口的日子里 , 她几乎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教育 。拿到身份证后的这1个月 , 黄若依报名了驾照的科目一考试 , 去医院看了眼科 。 她7岁前被寄养在姨婆家 , 总是挨打 , 落下了斜视的毛病 , 小时候总被人说是“斗鸡眼” 。 虽然她早就原谅了姨婆 , 但她在意这一点缺陷 , 为此她没有拍过一张全身照 , 只让别人拍她的背影 。没有户口的时候 , 她没法去正规医院看病 , 如今她希望能够把眼睛治好 。 她想要重新掌握自己的人生 。1在办理户口登记之前 , 黄若依的名字、工作换来换去 , 恋爱谈过几次 , 但无疾而终 。她先后在奶茶店、咖啡馆、超市、理发店打过工 , 还曾在夜市摆摊 , 这些工作对身份证检查不严格 。 在咖啡馆打工时 , 她被人叫做“小凤” 。 她总是应声很慢 , 因为那来自她借用的身份证 。 黄若依的朋友张宣说 , 因为怕被人发现冒用身份证 , 她每个工作最多做两个月 。今年的疫情让她在城市里受到的限制又加上了一环——她的微信是托张宣进行的实名验证 , 健康码也要用他的 。 她借用的身份证在2019年到期 , 这意味着今年她彻底不能坐火车了 。从2016年开始 , 张宣两次陪着黄若依去派出所咨询户口问题 , 但都绕不开“把你的父母叫来” 。 这成了黄若依落户过程中越不过去的一道坎儿 。她无法提供《出生医学证明》等材料 , 根据2015年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关于解决无户口人员登记户口问题的意见》 , 她需要提供具有资质的鉴定机构出具的亲子鉴定证明 , 来办理户口 。 当地一个派出所所长曾告诉她 , “不拿鉴定你到我这来也没有用 , 我也没有权力去执行 。 ”但是 , 黄若依的父亲和母亲分居后 , 始终把她看作“归母亲管”的孩子 , 不愿意惹上麻烦 , 要求黄若依先拿出2万才配合落户 。 这笔钱后来涨到了5万元、6.6万元 。 黄若依曾经把做亲子鉴定的人带到了父亲面前 , 父亲不愿意伸手配合采血 。黄若依开始寻求法律和媒体的帮助 。 她来到妇联时 , 工作人员说 , 本可以帮她找法律援助 , 但她没有身份信息 , 没法开推荐信 。 黄若依去找了律师 , 想咨询能否起诉父亲 , 强制要求他配合 。 律师说 , 由于她没有身份信息 , 不能立案 。最后 , 黄若依来到报刊亭 , 到报纸上去找采访人员的联系方式 。9月16日 , 《南充晚报》根据她的叙述刊发了报道 , 随后有警察给她打了电话 , 说他们看了报纸 , 很快会为她办理 。 9月22日 , 黄若依拿到了临时身份证 。拿到身份证后 , 黄若依首先想到的是上学的问题 。她没有上过学 。 她可以在微信上打出大段的文字消息 , 但提笔写字对她来说很困难 , “要照着写才行” , “九九乘法口诀”也不太会背 。 朋友刘妙说 , 以前自己去上学的时候 , 黄若依就无处可去了 。 “她认识的字都是自学的 , 自己看书学的 。 ”黄若依的母亲教会了她拼音 , 而电视成了她重要的老师 , “从少儿频道里学到很多东西” 。现在 , 黄若依住的地方有一个两层的书架 , 上面摆放着十几本书 , 有《逻辑思维训练1000题》《每天健康一点点》 , 还有一套小学语文的教材 , 书脊上写着 , “义务教育教科书” 。“义务教育”这个概念 , 近几年她才明白 。 过去 , 她一直以为不能读书 , 是因为家里交不起学费 , “有钱人家孩子才能去学校上学” , 因此 , 她几乎从未在母亲面前问起读书的事 。黄若依说 , 她童年时对未来的职业也曾有很多幻想 。 她曾经觉得“做警察真好” , 还想过成为国家级运动员 。 但是 , 没有上学 , 这些都无从谈起 。9岁时 , 她有一天抱着一本书去南充市的一所乡村小学找邻居姐姐 , 就在窗边站着 。 一个老师看见了她 , 以为她是某个班级上的学生 。 黄若依告诉她 , 自己不上学 , 哪个班的都不是 。 老师说 , 你把你妈妈叫来 , 不收学费 , 只给书本费就好 。 经过一番劝说 , 妈妈同意她去那个学校旁听三年级的课程 , 但没有学籍 。很快她们又搬家了 , 学校生活只持续了3个月左右 。10月30日 , 她来到南充市教育局 , 了解是否能重新接受义务教育 。 教育局工作人员说 , 这么大年纪的学生没有学校收 。 他们建议她可以去试试职中 , 但是职中也没有义务接收她 。黄若依理解教育局的意思 , “是当时的监护人给我造成这样的后果 , 就是说国家没有一定的义务去弥补 。 ”但黄若依觉得 , “小时候我没有办法去思考这些问题 , 而且我从12岁左右 , 就没有人一直带我 , 完全是自己长大的 。 ”离开教育局 , 黄若依又来到自己曾经旁听过的那所学校 , 想看“能否接收我这么一个特殊的学生” 。 副校长说 , 听说过她的故事 , 感觉很同情 , 但是她的年龄比较尴尬 , 很难单独规划出来一个教师来教 。 “这么大的人 , 来上学也会很奇怪” , 学生和其他家长都会有看法 。小学无法接收 , 她又去职中咨询 。 11月2日 , 黄若依来到四川省服装艺术学校 , 招生老师说 , 没有学籍不能收 , 但是由于她情况特殊 , 可以去问问教育局能否出示一个什么证明 , 这样他们有可能会收 。尽管在朋友吴青云看来 , 重返校园并不现实 , 但黄若依自己倒向往那样“枯燥”的生活 。 “拥有的人不会去珍惜” , 她想住在封闭式学校里面 , 只有周末可以出来 , 按时睡觉起床 , “在学校里面你除了学习什么也不能干” 。 她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得到调整 。 除此之外 , 她觉得以现在的文化程度 , 她只能选择工资不太高的工作 。2小时候 , 黄若依并没有感受到“黑户”带来的影响 。 她常去的黑网吧、商场、书店不需要出示证件 , 身边的玩伴也都是未成年人 , 都尚未拥有身份证 。 “我当时没觉得我和其他孩子有什么不同” 。2013年 , 17岁的黄若依在江苏打工时被要求提交身份证 。 辗转找到父亲 , 她这才发现 , 家里的户口本上没有自己 。 “纸包不住火” , 对公司推脱了几次“身份证正在办理”后 , 黄若依离开了那个岗位 , 回到南充老家 。黄若依记事起 , 她父母已分居 , 她随母亲生活 , 但12岁时母亲和她失联 。 找不到父母 , 为了谋生 , 黄若依只能借朋友的身份证在本地租房和找工作 。黄若依说看到别人家人团聚 , 她觉得“只有我是一个人” 。 甚至看到恋爱的情侣 , 她都想到“我没有身份证 , 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2019年 , 黄若依曾和前男友走到了谈婚论嫁的节点上 。 男方父母隐晦地说 , “要先把户口问题解决了” , 男友没有站出来维护她 。 他们很快分手了 。因为没有身份证 , 她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 小时玩伴徐晴告诉采访人员 , “她以前没有身份证 , 条件特别不好的黑宾馆才会收她 。 ”张宣还把家里的房间腾出来给她住过一段 。她用着借来的身份证 , 照片上的人和她并不相像 , 她总解释会说 , “瘦了 , 所以样子有变化”“化妆了” 。 但她还是“提心吊胆 , 像过街老鼠” 。 “如果被发现了 , 我也就实话实说 , 这不是我想的 , 我没办法 。 ”在接受中青报·中青网采访时 , 黄若依的父亲黄大前说 , 黄若依在家排行老三 , 当时上户口需要交罚款 , 他们拿不出来这个钱 。 现在他也不是存心阻挠 , 只是觉得 , 家里有些事还没有说清 , 这个女儿应该是归母亲管 , 担心以后她母亲回来 , 产生纠纷 。 他还说 , 钱是帮她母亲存的赡养费 。黄若依的母亲姓名不详 , 黄若依说 , 可能叫“王巧”或“王宗巧” 。 她是陕西安康人 , 高中学历 。 根据黄若依的说法 , 她20岁时被外公赶出家门 , 来到广州打工 , 遇上了当时30岁的黄大前 , 后来随他来到四川西充县 。 按照黄若依和其父亲的说法 , 黄若依母亲有些精神上的问题 , 她曾见过母亲在烟盒、旧报纸、广告页上写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 贴满出租屋的墙 。徐晴还记得她最后一次见到黄若依母亲的场景:在“黑宾馆”里一个非常破旧的房间 , 黄若依的母亲问12岁的黄若依有没有钱 , 黄若依给了她100元 。 她母亲当时似乎要退房离开 。那100元是黄若依在电玩城里用游戏币一点点换来的 。 黄若依回忆 , 母亲经常消失一两天、三四天 , 最后彻底失联了 。 网吧、电玩城成了她童年的避风港 。“她相当于是自己养活自己” , 当时读三年级的徐晴家住那个网吧附近 , 她在这里认识了黄若依 。 黄若依和她一样大 , 但却和他们不一样 , “又瘦又小 , 精神状态一点都不好” 。 她回忆 , 当时小区里的大人会当着黄若依的面说她像“吸毒”的人 。 黄若依往往就默默听着 , 也不反驳 。徐晴说 , 黄若依几乎靠在电玩城里赢钱为生:用游戏币换钱 , 一天赚几元 , 或者十几元 , “有钱就有饭吃 , 没钱就不吃” 。 后来网吧的阿姨看她挺可怜 , 让她在那里当了个小网管 , 一个月给她几百元 。 刘妙还听说 , 黄若依有时候饿了或是渴了 , 就去百货大楼 , 要免费的水 , 或者吃一些免费品尝的东西 。黄若依说 , 和母亲在南充顺庆生活的5年中 , 他们差不多隔两个月就要搬家 。 她从来没上过学 , 但是 , 妈妈会把她打扮得跟普通的小朋友一样 , 周一到周五让她背个书包出去 , 里面装个本子和笔 , 别人放学的时候才能回家 。 这种生活至少持续了两年 。她背着书包在城市里游荡 , 最常去的是五星花园附近的商场、肯德基、德克士 , 在那里参加小朋友的活动 , 赢礼品 , 也在那里看电视 。 张宣说 , 她对这个城市了如指掌 , “我们没去过的地方 , 她全都去过” 。 黄若依回忆 , 她有时候会找一个人少的地下通道 , 坐在台阶上拿着书看 。 路人问她“为什么不去上学?” , 她往往默不作答 。吴青云是黄若依18岁左右在动漫展览上认识的朋友 , 刚见她时 , 吴青云觉得 , “从来没见过这么瘦的女孩” 。她会攒钱买一套动漫服装 , 穿到动漫展览上去 。 角色扮演成了黄若依后来最大的兴趣 。 “你扮演着自己喜欢的角色 , 会有别人也喜欢这个角色 , 可能会以这种方式来博得一种关注 , 就感觉你就会有朋友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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