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的恐惧和暴戾之气,往往来自想象

柴静:​一个社会的恐惧和暴戾之气 , 往往来自想象 , 而不是事实一个社会的恐惧和暴戾之气 , 往往来自想象 , 而不是事实 。 来自议论 , 而不是感受 。 ——柴静文/柴静 1十二岁的孩子 , 出生时母亲因输血感染了艾滋 , 已经去世 , 他也被感染 , 与奶奶、父亲、继母生活 , 别的小朋友见到他就躲开 。吃饭时 , 他吃的菜由爸爸夹在碗里 。 吃火锅的时候 , 他吃了一会儿 , 凑了下身子看了一下锅 , 又坐下了 , 他爸说:“你吃什么?”他端着碗怯生生地说:“粉条 。 ” 爸爸意识到摄影师在 , 犹豫了一下 , 说:“你夹着吃 。 ”他立刻说:“不 , 你给我夹 。 ”“夹吧 。 ”他说:“你给我夹 。 ” 继母在边上说了一句:“夹吧 。 ”他爸说:“你就夹吧 , 没事嘛没事 , 叫你夹就对了嘛 。 ” 他迟疑着站起身 , 看了一眼锅 , 没伸进筷子 , 在离自己最近的汤的表面匆匆夹了一片菜叶 , 坐下来放在碗里 , 搅着 。桌面上没声音 , 他解释了一句:“粉条没有了 。 ”他爸过了一会儿 , 捞了一筷子粉条放他碗里 。看完这个纪录片 , 我们决定采访他 。但一坐他对面 , 我就知道这采访的困难 。 他太敏感了 , 或者说 , 他承受的超过了一定的限度 。 但采访人员职责是要提出问题 , 如果问得不准确 , 时机不对 , 没有勇气碰禁忌 , 或者碰了之后掌握不住 , 都不成 。有天看村上春树写非虚构类的《地下铁》 , 东京奥姆真理教在地铁施放毒气事件 。 他写非虚构远远不如写小说 , 可我理解他的拘谨 , 只有坐在受害者面前 , 才能理解那种压力——不管你再怎么想“不能伤害任何人” , 但“置身的立场本身就有一种傲慢性” 。采访中他说 , 看这个纪录片公映的时候哭了 。 我问:“是不是吃饭那一段?”“阿姨 , 姐姐 , 你怎么猜得这么准?”他意外地看着我 。我没想到他会问我这个 , 就据实说:“因为如果是我 , 我也会很难受的 。 ”他没说话 , 眼睛红了 。如果在以往 , 我可能会停下来 , 或者问下去 , 但不知道为什么 , 我看了他一会儿 , 说“……怕你心里受委屈……” , 就低下了头 。 我不知道为什么掉眼泪的不是他而是我 。这句话后来我让编导剪掉了 , 这不是一个采访人员应有的反应——不要在采访中妄加议论 , 更不应该流露太多的情绪 。但我奇怪的是 , 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 我根本没想过要说 , 它只是从心里浮出来了 。后来我翻看笔记 , 一个月前我看纪录片里吃饭这段时 , 写过“这真是天大的委屈 , 让他受了” 。 在采访那刻 , 他问我怎么猜到时 , 这个问题唤醒我那瞬间的感受 。去“采访”这样一个孩子 , 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傲慢”的立场 , 唯一削减这个傲慢的方式就是投身于他的感受之中 。2 有读者留言中说“你现在在节目里‘我’多了一点” , 是 , 他们看得很清楚 , 这需要警惕 , 有需要克制之处 , 但这种情况也出乎我的意外 。采访药家鑫案时 , 张妙母亲在房间里痛哭 , 她父亲跟我们说着话 , 我觉得没办法在这样的哭声里采访下去 , 问他:“你不去劝劝吗?”他说:“没有用 。 ”脸上都是早被日日夜夜锤打扁了的无奈 。 我坐一会儿 , 坐不住了 , 回头对摄像说:“我去看看 。 ” 我进屋抚摸着张妙母亲的胳膊 , 她已经有些精神恍惚 , 只是哭喊 , 没办法说话 。 张妙两岁的孩子过来 , 把他的塑料玩具递给我 , 说:“给你 , 摩托 。 ”我摸他脸 , 说:“大宝贝 , 不是摩托 , 是奥特曼 。 ” 我事后想 , 我为什么会去那个房间 , 为什么会这么说话 , 为什么会作这个动作 , 这是一种非新闻采访人员式的语态和动作 , 我的性格在日常生活里也不是一个很外露的人 。 为什么会这样 , 我不知道 。与药家鑫父亲交谈 , 他说到后来临刑前最后一面 , 药家鑫说要捐出眼角膜 , 他拒绝了 , 说:“把你的罪恶全都带走 , 不要将来出了事别人再来怪我 。 ”我低着头 , 用笔敲着手:“你这么说他会难受的 。 ” 为什么这样?我也不知道 。采访完晚上写工作笔记:“以往在采访中都随时控制内容和节奏 , 但这次我没有想到自己会对张妙的家人有这样的感觉 , 也没有想到会对施害者的“难受”有这样的感觉——最近采访感觉陌生的我 , 好象摆脱了律令 , 在自发地做出反应 , 在新闻调查时 , 我采访过比这酷烈得多的事件 , 但为什么我现在反而心里的动静这么大?” 我不知道 。“这种采访像在竹楂尖子上走 , ”我在笔记里写:“我把自己的心也放在这个密密的芒刺上 。 ”3 昨天晚上跟一个朋友谈话 。 她一个亲戚 , 50多岁了 , 最近发生“天翻地覆”的事:“竟然包养了二十多岁的女孩 , 竟然怀孕了 , 竟然要离婚 。 ” 她说:“我就是心疼他 , 二奶不是个好货色 。 ”“你怎么知道?” “他们告诉我的 , 没别的 , 就是年轻 。 ”“你可以亲自了解一下 , 不要带判断 , 不要预设 , 去谈谈 , 可能对家庭对他都能是个帮助 。 ” “简直是撞到鬼了 , 他是我偶像呢 , 英俊 , 有才华 , 善良 , 这次真是!”“不太有人会十几年一直撞到鬼 , 你可以像作家一样去问问他 。 ” 我的朋友是一位心灵很丰富的人 , 也很善解人意 , 我理解她的震惊与创痛 , 只是对自身的感受往往会妨碍我们去感受他人 。“有个男人出轨了” , 这是新闻 , 新闻只夺取“最奇特”的一面 。 “二奶怀孕了”、“家族都反对” , 这是一个模式 。卢安克说过:“不要把我们的认识弄成模式 , 因为模式只能让我们脱离生活 。 反而 , 只有对认识的感受能带我们进入生活 。 ” 文学是有所感受 , 揭示“最寻常”的一面——人心到底如何?一个男人“为什么”去选择跟一个“让人瞧不上”的女人在一起?家族“为什么”要反对?如果是我置身于他的经验 , 我又如何? 看看《安娜卡列尼娜》 , 这故事也只是男女情爱 。 但托尔斯泰好象可以钻进每个人甚至动物的心里去活一遍 , 他并不美化他们 , 只是深化他们 , 不管哪个类型——花花公子调情的满足感和身不由己爱上一个人之后内心的恐怖 , 一只猎狗接近野鸭子时折磨的乐趣 , 一匹马在起跑时只用运动表达的本能思维 , 老官僚的一丁点柔情和他妻子原谅他外遇的全部心理过程…… 不管他多么爱憎某人某物 , 但就因为他在理解上有同等的深度 , 所以人人都平等起来 。我在节目预告时写过 , 以前我采访不少艾滋感染者 , 自认为对他们的处境有些了解 , 但看了赵亮这个纪录片 , 觉得自己像黄庭坚说的 , 大雨滂沱而下 , 大地汲水 , 万物吸纳 , 只有庭前大石头 , 雨落其上 , “入不得” 。什么叫“进入?” 采访《在一起》时 , 感染艾滋的刘老师说 , 她有天打车的时候 , 司机问:“你去哪?”她说了地址 , 对方有点奇怪 , 看了她一眼 , 说:“你去那儿干啥?那儿都是艾滋病 。 ”“我就是 。 ”司机一脚刹车 , 从后视镜里看着她 , 说:“我看你也是一个人呀 。 ” 这句话 , 足见误解和恐惧之深 。一个社会的恐惧和暴戾之气 , 往往来自想象 , 而不是事实 。 来自议论 , 而不是感受 。但一切了解的开端 , 也埋在同一句话里 , 这句话把我们按在水里 , 浸没于他人之中 。 “你也是一个人呀” 。4 浸没是一个很危险的动作 。 托尔斯泰听肖邦的音乐会发起火来:“这音乐到底要把我怎样呢?”敏感的人 , 有强烈的感受 , 就会被“怎样” , 就会被动 , 摇晃不安 。 但必须冒险置身其中 。有人在药家鑫案的节目后问:“你们为什么要选这么敏感的题目?”我想起村上春树在毒气事件中 , 没有采访那些投下沙林毒气的人 。可能是条件限制 , 他虽然意识到了那些狂热信奉者的某种特点:“最可怕就是由特定主义、主张造成的类似精神囚笼 , 多数人需要那样的框架 , 没有了就无法忍受……一旦陷入原教旨主义 , 就会失去灵魂柔软的部分 。 ”但他还是没有在真实世界里穷尽一切努力 , 去感受囚笼中的灵魂 , 不能揭示这狂热背后的“为什么” , “不能忍受”的是什么 。可见一个作家也会遇到这种痛苦的选择——要不要认识人 , 要不要认识那些被认为是恶棍的人 , 甚至不为任何改造性的目的 , 只为了认识人的本来面目? 陈虻以前要我宽容 , 说宽容的基础是理解 , 现在我体会 , 理解是要有基础的 , 这个基础是感受 。采访花甲背包客时 , 两位老人说 , 年青时被教育要解放三分之二的全人类 , 现在出了国 , 在澳大利亚看到土著人的生活 , 政府给他们提供了住房和物质 , 他们不高兴 , 就是喜欢睡在野地里 。这对夫妇感慨:“我俩才讨论 , 幸福到底是什么 , 幸福是能过自己愿意过的生活——这话很简单 , 但你没有感受的时候 , 你就体会不到 。 ” 他们说:“单一就会狭隘 。 ”即使是善 , 强加于人 , 偏执一端也会如此 。托尔斯泰在写安娜卡列尼娜时 , 他已经知道什么是必然性的悲剧结局 , 但这与道德无关 , 他只是浸没在生命之流里 , 在每一种相互冲突的感觉中 , 精确地秤量出其中的分量 , 看见哪一方具有压倒性的影响 , 在这个社会的秩序与结构中 , 什么将是无可避免的“何事不得不发生 , 何事无法完成 , 或不可能完成” 。我有一个阶段 , 勒令自己不能在节目中带着感受 , 因为我认为客观的前提是不动声色 , 真相会流失在涕泪交加中 , 但托尔斯泰提供了另一种可能: 客观是对事件中的任何一方都“投入其中” , 对生活在此侧与生活在彼侧的人都要有所感受 , 相互冲突的感受自会相互克制 , 达到平衡 , 呈现出“客观”的结果 , 露出世界的本来面目 。 文章选自柴静博客2011年9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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