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没有了锄头,父亲把织机当成神供奉

把织机当神供奉的父亲人间|没有了锄头,父亲把织机当成神供奉
作者池洪波会武功的乡镇企业家 ,前塔沟武校扫地学员1每年正月初五 , 南方农村会举行各种各样的仪式 , 潮汕人称为“游神” , 闽人谓之“迎香” , 我的老家叫“抬佛” 。早在年前 , 村里就要开始为“抬佛”做准备 。 晨光蒙蒙 , 几位上了岁数的长辈就在村里绕圈敲锣 , 吆喝大家去祠堂议事 。 祠堂的案上早摆开一本大红册子 , 谁仗义纳捐 , 族老们就用细狼毫在红册上浓墨一点 , 将这份功劳记下 。 即便是再困窘的家庭 , 此时也很慷慨 。过了正月初二 , 村里推选出的总采办开始验收年前定下的各项杂务 。 香案、糖果、鞭炮、烛纸 , 一应妥当之后 , 自发而来的帮手们开始清扫街道 , 在街面悬挂彩旗 , 往树上系红绸布 。初五“抬佛”的吉时大多定在清晨六七点 , 但街上早就一片喧腾 。“咚咚咚”的开道锣和唢呐声由远至近 , 一阵高过一阵 , “抬佛”的队伍来了 。 走在最前面的是身姿活泼的舞狮队 , 接着是舞龙队、旱地龙舟;后面跟着一排排举着黄罗伞盖的“金甲卫士”——他们都是神佛出行的先锋与护卫;十多位尚未婚娶的童男女紧跟在后头 , 每人手里提一盏五彩灯 , 权作神佛的接引——兴许是担心神佛不识人间的路 。队伍的后部 , 才是“正主”——本地的两位城隍 , 杨二老爷与许府君 。 这两位是古代乡间的先贤 , 荒年行大善 , 积下深厚的功德 , 最终被封为神邸 , 接受供奉 。 本地乡民讲究实际 , 向来儒释道同敬 , 除了城隍 , 还有一些陪游的神佛 , 观世音菩萨、四天王、三清、八仙、孔圣……父亲向来不爱这种集会 , 偶尔到寺庙进几炷香 , 也都是在母亲的劝告下勉强为之 。 可2019年的“抬佛”仪式 , 父亲竟格外上心 。 那天晨曦微现 , 他就叫醒我们一家人 , 带我们挤进街口的人群中 。那里已摆好了一个巨大的香案 , 香火氤氲 , 祭祀用的糕点瓜果码成了小山 。 听说这次“抬佛”恰好撞上本地城隍君的成道日 , 十年难遇 , 由是格外卓殊隆重:吹打队由八人增到十二人 , 腰鼓队的人数达到七八十人之多 , 彩灯、彩带以倍数添置 , 整个村好似成了一个道场 。不知为什么 , 街边的人群忽然喧闹起来——原来是八仙后面跟了一辆披着红布的滑轮车 , 上面摆着一台轰隆作响的机械 。 我抬眼仔细看 , 居然是一台帽绳织机——那些有着繁复花纹的鞋带、羽绒服上的帽绳、窗帘上的挂穗 , 都是由这种机器一针一针编织出来的 。这台披着大红花的织机每临近一处香案 , 附近的人群便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 简直跟迎接回乡的状元一样 。 我一回头 , 看见父亲正擎着一炷香 , 俯下身子 , 对着织机恭敬一拜 。母亲也点起香案 , 白烟顿时弥漫开来 , 那台织机在满街升腾的烟雾中缓慢前进 , 真有些“神物”的味道了 。我的家乡地处浙南山区 , 靠海多山 , 土地贫瘠 , 村里的人祖祖辈辈靠务农为生 。 在过去的“抬佛”仪式上 , 镰刀锄头是必备器物 , 它们被系上红绸 , 供奉在案桌上 , 与神佛共同游街 , 以求物产丰足 。 后来纺织业兴起 , “抬佛”的供奉也与时俱进 , 换成了如今的织机 。家乡的命运几乎与织机绑在了一起 , 我家自然也不例外 。80年代末 , 集体企业的破产潮来势汹汹 , 父亲所在的村办钢厂虽然还挂着牌 , 但已日渐破败 。 他是一个出色的轧钢技工 , 但手艺并没有派上用场 , 彼时家乡还没有私营钢厂 , 想去外省务工也很难 。连续几个月拿不到工资 , 父亲决定自谋出路——他儿时吃过很多苦 , 成年之前 , 几乎没吃过一顿饱饭 , 所以向来很有忧患意识 。 外加家里又有三个孩子要养活 , 使他更加坚信:只要有一天不干活 , 就会立即饿死 。那时我们全家五口人只分得两亩八分水田 , 种地是条绝路 。 父亲想学点技艺傍身 , 可砖瓦活、木匠活都要从学徒做起 , 得知父亲的年龄 , 许多老师傅都摇头 , 即便有人愿意带他 , 五六年后才能出师挣钱 , 那这五六年我们一家子吃什么呢?好在那时浙北小城义乌开始崛起了 , 各式小商品与小玩意儿开始行销全国 , 同时也为省内许多落后乡镇带来了大量的订单 , 各种各样的家庭作坊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我4岁那年 , 父亲买回了20台织机 , 开始做服装帽绳 。 原材料来自宁波的化工厂 , 绕在纸筒上细如发丝 , 父亲要将这些化纤细丝纺成线 , 再用织机绞成绳 。帽绳讲究花纹的排列 , 对织户的技巧与经验有很高要求——老式织机是纯粹的齿轮机械 , 没有现在的自动纠错功能 , 偶尔断了一根飞梭 , 帽绳上的花纹就全乱了套 。 若没有人工干预纠正 , 它会一路错下去 , 直到浪费完一整筒材料 。这份工作极考验耐心与毅力 , 得用眼睛仔细盯 , 一刻也不能停 , 每过两三个小时 , 便要手动更换线梭 。 一台织机上有40个线梭 , 20台织机便是800个 , 父亲这样的粗糙汉子 , 也要掂着手指穿花引线 , 一天重复上万次 。2村里的织户们没有什么休息日 , 只有中秋、端午这样的节日 , 各家的织机才会停半天 , 算是放假 。 人们从家里钻出来 , 聊聊节气、稻谷的收成——那时家家户户除了抓紧时间织帽绳 , 还得抽空下地刨口粮 。父亲创业初期 , 我们全家还住在太爷爷传下来的木头老宅里 。 这是南方常见的二层檐屋 , 也是村里少有的危房 。 屋子的一楼摆满了织机 , 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空地当厨房 , 一家人全挤在二楼的小房间里起居 。自从家里有了织机 , 我就只能在午饭时见到父母 。 他们早上开工时 , 我还在睡梦中 , 到了后半夜轮休 , 父母当中的一个才会蹑手蹑脚地上二楼 , 钻进房里 。 天热的时候 , 我们小孩子睡得浅 , 后半夜时常被惊醒 。 于是父亲干脆连床都不上 , 趴在地板上眯一会儿就去换班 。 到后来 , 他极少上楼 , 就搬一张藤椅在屋檐下和衣而卧 。一次 , 我在午夜醒来 , 看见窗外下起了小雨 。 探出头一看 , 父亲躺在楼下的藤椅上睡着了 。 细雨飘飘荡荡 , 将父亲的裤腿打湿了一大片 , 他却浑然不知 , 依旧安静熟睡 , 一动不动 。 昏黄的檐灯摇摇晃晃 , 映着父亲因疲倦而显得苍白的面容 , 吓得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 惊醒了一家人 。从小我就对织机一直有一种深切的恐惧 , 直到现在仍无法摆脱 。 因为与织机有关的记忆 , 除了父母日夜的辛劳 , 还有一根根残缺的手指 。老式织机靠皮带传动 , 飞轮裸露在外 , 上方的齿轮组上也没有任何保护措施 。 食指是更换飞梭时最常用的一根手指 , 织机上的任何一个部件 , 都能轻易碾断它 。 从我记事起 , 邻居三叔便没有食指 , 等我上了小学 , 他连小拇指也一并失去了 。因为意外事故太多 , 一家外科医院干脆在我们村的桥头立了一块巨大的广告牌 , 宣扬自家高超的接指技术 , 可惜应者寥寥——比起昂贵的医疗费 , “三叔们”更愿意学习如何用中指和拇指抓住筷子 。我常去三叔家串门 , 很快学会了这种抓筷子的办法 , 回家得意洋洋地向母亲展示 。 母亲瞪了我一眼 , 夺过我手中的筷子 , 一把折断 , 继而面无表情继续吃饭 。 我噤若寒蝉 , 再也不敢模仿了 。母亲为人谨慎 , 手指虽然齐全 , 但繁重的体力劳动引发的肩周炎并没有放过她 。 肩周炎比现在的“鼠标手”可怕得多 , 一旦发作 , 就像失去了整个肩膀 , 严重的时候 , 人只能弯腰驼背 , 缩成一团 , 像得了佝偻症 , 连扒饭夹菜这种简单动作 , 对母亲都是一种巨大的煎熬 。母亲曾说:“买织机后的头一个十年 , 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十年 。 ”除了肉体上的病痛 , 更多的痛苦可能来自她的自责——她是个传统女性 , 始终认为抚育子女是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事 , 但那20台织机横亘在她和孩子之间 , 常常使她无暇他顾 。二姐六七岁的时候 , 因为没人照顾 , 遭遇了意外 。 一天她渴极了 , 向母亲要水喝 , 母亲熬了夜 , 靠在藤椅上打着盹儿 , 怎么也推不醒 。 二姐够不着厨台上的暖瓶 , 就转向了一旁的煤炉 。那个老式铝壶大而宽 , 灌满水足有十五六斤 , 上头的提把儿又细又窄 , 连成年人提都得费点力气 。 二姐想提壶倒水 , 但铝壶只摇晃了一下 , 便从煤炉上滚下来 , 一壶开水浇在她的右腿上 , 从腿根一直到脚背 。长久以来 , 工作和家庭之间积压的矛盾 , 终于在二姐烫伤后化成了一根刺 , 深深地扎进了母亲的心里 。 多年以后 , 母亲仍经常提起这件事 , 边说边抹泪:“那天我本该给老二倒水的 , 我怎么就……”31995年 , 村里开始售卖宅基地 , 一轮下来 , 剩下的指标不多了 。 父亲想买一块 , 但村委要价两万元 , 一分不少 , 还拒绝了他分期付清的请求 。 父亲性格要强 , 不走偏门 , 更不愿求人 , 于是拿着钱又买了10张织机 。 他卯足了劲 , 想在年底之前凑齐这笔钱 。因为扩大生产 , 大姐就成了“牺牲品” 。 孩子们干活 , 年龄向来不是重点 , 身高才是 。 大姐7岁就开始做家务 , 煮煮涮涮只是开头 , 之后是打扫房间 。 等她上了初中 , 身高渐长 , 父亲就让她学习操作织机 , 让她成了家里的第三个劳力 。课堂留的作业多 , 大姐往往只能做到一半便被父亲赶着去应付织机 。 老师又严厉 , 她只好很早爬起来 , 就着微亮的晨光做剩下的作业 。我当时还小 , 身高也不够 , 能做一些琐事 , 父亲就许诺说 , 只要我打包好一捆帽绳 , 就奖我一角钱 。 父亲说得轻描淡写 , 我却受宠若惊 , 又不敢相信——成品帽绳要先用细线捆扎 , 再用塑料袋打包 , 不需要什么力气 , 一个下午 , 我可以打包出一百多捆帽绳 , 这样算 , 岂不是等于十元钱?那可是五碗点心面 , 或是二十个猪油糕啊——彼时的我对钱还没什么概念 , 只能用生活中自以为珍贵的东西换算 。可是父亲从未兑现过自己的承诺 , 他每次都说“等第二天吧 , 再努力一些 , 就一起结算”;可第二天又会拖到第三天 , 接着再拖到第四天 。 那时我刚学会用“正”字计数 , 于是每天将打包的数量记下来 , 写在作业本的底页上 。我从来不催父亲——人是很奇怪的生物 , 当渴求一件东西时 , 会非常迫切地想要得到它;可希望越攒越多 , 多得超出想象时 , 也许就不再有勇气接受了 。等我将作业本的底页写满“正”字时 , 已是年底 , 父亲终于攒够了买宅基地的钱 。在一个阴沉沉的傍晚 , 父亲带我们去看那块宅基地 。 地基刚刚浇到一半 , 裸露的钢筋奇形怪状地交缠在一起 , 像一头丑恶的野兽 。 父亲伸出手摩挲着 , 怔怔出神 。前几天刚下过雨 , 一滩浅水积蓄在地基的凹处 , 成了一个小小的水坑 , 水发了绿 , 气味难闻极了 , 一家人都绕着走 。 二姐性子活泼 , 一跃而过 。 后来 , 我常梦到这个情景 , 梦里 , 那个浅坑里蓄的不是雨水 , 是一家人的血与汗 。看到先行者尝到了甜头 , 村里的织户便越来越多 , 连我的班主任来家访 , 也会旁敲侧击打听销路——她的丈夫刚退伍 , 也打算置几张织机 。当供大于求时 , 义乌商人的态度就暧昧了起来 。 抹零成了常态 , 原本52000元的货款 , 抹去2000元;再往收货单上画红叉 , 假说客户认为货有质量问题 , 要织户承担物流和包装费……过去父亲一个月去一次义乌 , 接订单 , 顺便讨要货款 。 到了2000年左右 , 他去义乌的次数越发频繁 , 从半个月一次变成一周一次 。 “工价太低了 。 ”一次 , 父亲回来对母亲抱怨 , 可没过两天 , 家里就没活儿可做了 。父亲又要动身去义乌 , 我央求跟他一起去 。 我们先坐夜巴去赶凌晨的火车 , 下了火车直奔市场 , 一分一秒也不能耽搁——如果赶不上回程的车 , 夜里就要花钱住旅馆了 。我们到达小商品市场时才8点 , 整个市场已经挤满了人 , 到处是天南海北听不懂的外地口音 , 也许推销者比买家更多 。父亲径直走进一家贸易行 , 随便拿起一条帽绳 , 评头论足几句 , 然后从手提包中取出名片 , 商谈供货事宜 。 当然 , 这是理想状况 , 大多数时候 , 我们会被店主赶出来 , 只有极少数店主愿意看看父亲带来的样品 。跑了一个上午 , 半点生意都没谈成 , 父亲的脚步越走越慢 , 脸紧紧地绷着 。 午饭时 , 父亲有些心不在焉 , 频频回头看市场二楼的窗口 , 脸色难看极了 。到了下午我才知道 , 父亲当天要与我家最大的客户结算季度货款 。 市场里都在传 , 各地行情都不错 , 但义乌商人以质量不好为由百般刁难 , “今年的货款被克扣了不少” 。该来的还是要来 。 等我坐在市场二楼的一个宽大的沙发上吃话梅糖时 , 父亲跟对方开始了谈判 。 办公桌后面的那位大老板的面目我已经忘了 , 只记得是个胖子 , 穿一身灰扑扑的旧西装 。父亲为人刚强 , 不善言辞 , 也不知道怎么讨人喜欢 , 紧张时偶尔还会结巴 。 那天 , 他从头到尾也没说出几句完整的话 , 大老板显然有些不耐烦 , 不住地摆手 , 示意他停下话头 , 然后埋头摆弄自己手里的手机 。回程路上 , 父亲心事重重 , 望着窗外不声不响 , 带上车的面包也没有啃几口 。 第二天一大早 , 他去银行取出了10万元货款 。“就这么多?真的扣下了7000多?是质量、还是哪里不好?”母亲的脸色很难看 , 似乎觉得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 不住地自责 。 拿到手的货款看起来多 , 但父亲还须付材料款、加工费、运费……杂七杂八的支出加起来 , 堪堪持平而已 。那天 , 父亲似乎没听到母亲接二连三的问题 , 只顾着用黑色塑料袋将钞票套了里三层外三层 。 他没有回话 , 可能也不知道怎么回话 。4其实生活也并不总是那样灰暗 , 就跟那些织机一样 , 只要投下足够的材料 , 总能织出等量的成果 , 一分不会多 , 一分也不会少 。到了我上初中的时候 , 家里的状况似乎在慢慢变好 , 我们的早餐开始加蛋 , 父亲出去买菜 , 偶尔还会给我带一支火腿肠当零食 。 母亲也有了第一支口红、第一件呢子大衣 , 她终于不再对着空落落的衣橱叹气了 。大姐上了高中 , 打电话回来说冷得睡不着 。 我和母亲抱着一床新被在街边等了一个多小时 , 最后仍没有挤上公交车 。 母亲犹豫了很久 , 最后拦下一辆“黑的”——这是我第一次坐的士 , 才知道轿车门是那样打开的 。父亲向来节约 , 手里有了余钱 , 也要谋划更多省钱的技巧 。 本地出产的帽绳在发往义乌之前 , 都要在镇上一家托运部集中 。 他找一家焊接作坊定制了一辆三轮车 , 车斗做成正方形 , 长宽都是1米5 , 正好放下一整包帽绳 。 车斗下面挂了个小马达 , 能省不少力 。 这样 , 他就不必再雇人运输 , 从而省下了一笔开支 。那时我最开心的事 , 便是跟着父亲去送货 。 打包好的帽绳袋子放在车斗里 , 刚好在两边留出一点空隙 , 我将双脚踏进去 , 跨骑在货物上 , 双手紧紧抓着车斗边沿 , 等父亲一拧油门 , 小马达开始“呜呜”地嘶吼 , 我便念念有词:“驾 , 驾……”想象自己是疾驰的骑士 。三轮车没有转向灯 , 转弯时 , 父亲会提前喊一嗓子:“要左转了!”我便迅速将左手平举 , 提醒后面的车 。 后来路走熟了 , 未等父亲开口 , 我早早就挥动着手臂 , 一会儿往左 , 一会儿往右 , 快活极了 。托运部在镇子北边 , 离我家十多公里 , 那几年交警队打击非法助力车 , 父亲就专挑逼仄的小道走 。 我们穿过起伏的石板桥 , 从沿河人家的檐梁下钻过去 , 然后在一片冷清的老楼间寻找通路 , 像一对落跑的飞贼 。 这样往往要花上一两个小时 , 等我们到达托运部 , 已经筋疲力尽了 。后来 , 交警在巷子里设卡 , 父亲被抓了两回 , 头一回罚了款 , 第二回没收了车子 , 也不允许赎回 。“都怪你 , 跟着做什么 , 不然我早骑跑了 。 ”父亲愤愤不平 , 转头不住地怨我 。 我无力辩白 , 只好伤心大哭 。之后 , 父亲又置办了一辆新车 , 只挑清晨独自出发 , 说什么也不愿再带我了 。挖到了第一桶金 , 村里的人施展拳脚的领域一下子广阔起来 。 围绕帽绳产业 , 服装厂与化纤公司纷纷兴起 , 跳过了中间商 , 一个自给自足的产业链初见雏形 。2002年左右 , 父亲开始为一家服装厂供货 , 生意越做越大 , 最顶峰的时候 , 我家有70台织机 。 老宅后门搭起了简易棚 , 里头添满了机器 , 忙时还需请短工 。 父亲不再要求我们姐弟帮工了 , 连简易棚也不让我们进 。我后来才知道 , 那年村里发生了一个悲剧:村东头有一户小夫妻 , 与父亲是同宗 , 攀得上一点交情 。 他们原先开绒线店 , 经营惨淡 , 转而求父亲帮忙置了几台织机 , 决心投身帽绳产业 。 他们的女儿只有四五岁 , 一天趁着父母分心 , 竟悄悄钻进了织机下头 。 织机有静电 , 吸附力很强 , 小女孩披散的头发立即被卷进去 。 等孩子抱出来时 , 已经咽了气 。说起这件事 , 母亲攥紧了手掌 , 表情肃穆 。 我汗毛竖起 , 不由地想起小小年纪就操作织机的大姐 , 心里直打哆嗦 , 赶忙问后面的事 。“哭了两天 , 后来 , 当然还是做帽绳 , 总要吃饭 。 ”母亲说 。52006年的一天 , 大学舍友随口问我:“你家是做什么的?”我浑身一颤 , 忽然想起自从上高中以来 , 我已经很久没有过问家里的情况了 。 我的叛逆期来得很迟 , 好像是上了大学才初见端倪 。 那段日子 , 我整夜整夜打游戏 , 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 早就将父母和老家抛诸脑后了 。我打电话给母亲 , 她很惊讶:“你问这个干嘛?”父母早就不织帽绳了 , 家里的织机要么卖了 , 要么直接送人 。 父亲转行做起了服装生意 , “今天进了材料 , 送了货 , 挣了1000块呢 。 ”他边说边笑 , 声调里抑制不住的喜悦 。后来 , 父亲口中的1000元变成2000元 , 又变成5000元 , 每逢临挂断电话的时候 , 父亲总嘱咐:“你缺钱吗?别太省 , 想买什么就买 。 ”大学四年 , 我每月去一趟银行 , 雷打不动地取300元 , 也从不查余额 。 这个数额是我和父母事先约定好的生活费 , 当时郑州的消费水平还很低 , 2块钱能在学校食堂打满缸子菜 。 快毕业的时候 , 学校门口的银行撤掉了人工柜台 , 我只好去ATM机上取钱 , 却意外发现卡里有5万多元 。 我问母亲 , 她很惊讶:“还有那么多?你怎么不花掉一点?”这些钱都是父亲存的 。 那时我家里已有了一间小工厂 , 材料款周转很快 , 手头虽然相当紧凑 , 不过一有余钱 , 父亲便存到我的卡里 。“你爸呀 , 都不想给你打电话 , 他唠叨个半天 , 你光嗯嗯嗯 , 也不说句话 。 ”母亲语气低沉 , 带着些责备 。 她又说起厂里请了工人 , 但父亲仍不愿歇着 , 一得空总要踩几脚缝纫机 , 推几把刷子 , “你爸怎么就不累呢?”我终于明白了 , 过去父亲在电话里说的那“1000块”、“2000块”、“5000块” , 其实是在跟我“邀功” 。 他像个得了奖励的孩子 , 想把喜悦分享给我 , 而我却后知后觉 。大学毕业后 , 我在外省漂了好些年 , 春节回到家乡 , 一切都变得陌生 。一次 , 我执意去老宅住了几天 。 老宅已改成了员工宿舍 , 里面有一股熟悉的朽木气息 。 年少时 , 我习惯枕着织机的嗡嗡声入睡 , 安静下来反而不踏不实 。 我睡了一夜 , 总觉得周遭缺点什么 , 第二天一早就问母亲:“邻居三叔的织机出什么问题 , 竟停了一夜?”母亲笑 , 说三叔家里的那几台织机块头大 , 声音也重 , 一推开关 , “轰轰”的嘶叫 , 对门光头伯的儿女天天往环保局打电话 , 举报三叔家织机的噪音扰民 。 三叔无可奈何 , 每天就坐在门口巴巴地观望 , 等光头伯的儿女上班去 , 才安心让织机转一个白天 。 光头伯压不住自家的儿女 , 只好三番五次向三叔致歉 。这种情景在十多年前是不可想象的 , 光头伯也曾是织户 , 靠着织帽绳供儿女念完大学 。 转头来 , 织机反而成了被指谪的对象 。这时 , 父亲插话:“些个年轻人 , 忘本 。 ”时隔多年 , 父亲仍以织户自居 , 每年查消防设施 , 上面对织户格外严厉 , 他总要与织户们站在一起发几句议论 。“你早就不织帽绳了 , 还起什么哄?”听我这么说 , 父亲张大了嘴 , 怅然若失 。 母亲见状 , 赶紧转移话题 , 说光头伯的儿女工作稳定 , 他们一个在车行 , 一个在外贸公司 , 旱涝保收 , 待遇不错 。谁知父亲听了 , 更加愤愤不平 , 他固执地认为进公司上班是混日子:“穿着倒是干干净净 , 但五六千薪水能顶什么用?只有卖把子力气才是正道——置几台织机 , 从亲戚朋友那儿匀一点订单 , 现在工价不低 , 一年挣个十五六万 , 多舒坦!”我说 , 时代不同了 , 村里的孩子在织机的轰鸣声中长大 , 听力都有些细微损伤 , “总不能将这些痛苦传给第三代人” 。父亲听了 , 嘴唇嚅动了几下 , 没再说什么 。62018年年底 , 家里的小工厂接了一个外贸大单 , 产能虽然足够 , 仓储却成了问题 。 每天大量成品从车间里源源不断地运出来 , 我家临时租的两个仓库不堪重负 , 连消防通道都堆满了货物 。服装行业有淡旺季之分 , 一到旺季 , 整个村子的生产都热火朝天 , 哪还有空闲的仓库?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地方 , 我只好打起了自家的主意 。我家老宅后头 , 有个彩钢搭的仓库 , 面积还不小 , 只是里面的东西许多年未清理过 。 父亲多年前开过的面包车已经报废 , 锈烂得不成样子 , 但还舍不得卖 , 与旧摩托之类的零碎东西堆在一起 , 占去了仓库的一半面积 。 另一半 , 放着父亲最初置办的那20台织机 。 那些织机的铁质基座大而笨重 , 绕线的飞梭已经皴裂分离 , 卧式马达也锈迹斑斑 。我犹豫了好几天 , 终于下决心卖掉它们 。 买家并不难找 , 那些老机器虽然技术落后 , 机身用的却是好材料 , 比现在的新机器实在多了 。 我与叉车师傅谈妥工钱 , 一切准备就绪时 , 不知父亲怎么得到了消息 , 气冲冲地跑来 。“败家子!”父亲劈头盖脸对我一顿臭骂 , 我自然不服气 , 说当初要是将这仓库租出去 , 这些年收回的租金都能抵掉这堆废铁了 。 父亲攒着怒气白了我一眼:“天底下有哪个木匠会卖自己的刨子?又有哪一个庄稼人敢卖家里的锄头?那是安身立命的本钱 , 天塌下来也不能动!”父亲向来独断专行 , 他拿了主意的事 , 不分大小 , 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 最后 , 那批机器没卖成 , 反倒贴了叉车师傅200块茶水钱 , 我无可奈何 , 只好作罢 。几天后 , 父亲将那些织机统统都运出来 , 一阵拆洗 , 仔细上油 , 通电运转 , 再原样搬回去 。 他特地将这个消息告诉我:“瞧 , 还能用 , 梭子跑得飞快 。 ”我啼笑皆非 , 心情忽然有些酸涩 。 跌宕三十年 , 我的家乡已变成南方的商业重埠 , 很少再有人关注它穷困潦倒的过去 。 不管世界怎样变化 , 父亲这一代人的骨子里还是满溢着对劳动的敬畏 , 并乐此不疲 。 不管绞去了多少人的手指 , 转走多少人的青春 , 织机仍是他们的信仰 , 与乡间老去的耕牛 , 锈蚀的锄头一样 , 都是难舍的神圣的事物 。这一刻 , 我好像读懂了父亲 。2019年年初 , 大姐召集全家人开家庭会议 。 她考虑回家乡发展 , 征询我们的意见 。大姐一家人在西南某省经营塑料加工业 , 我曾去过两次 , 那是一个偏远城市的偏远工业区的偏远角落 , 没有朋友、没有娱乐、什么都没有 。 虽然收入可观 , 但生活单调而乏味 , 就像大姐儿时所经受的一样 , 她终于忍不住了 。那天 , 大姐跟我们谈起她曾经的梦想 , 说想在家乡开一家咖啡馆 , 哪怕挣不了多少钱 。 我和二姐默默地听着 , 母亲也低头不语 , 然而一向坚信“摔一跤 , 也要抓把泥”的父亲竟表示赞成 , 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小外甥忽然凑过来 , 问父亲他的梦想是什么 。 我抢先说:“你外公当年画画可厉害了 。 ”父亲的前半生都在和机械打交道 , 年轻时却有一双能画会写的手 , 他能画仙鹤延年图、老寿星 , 还有许多惟妙惟肖的花鸟 。 那些年 , 乡间流行用拼接的瓷砖贴画装饰正堂的墙壁 , 可我们这一带的老宅却不需要 , 只要父亲带支画笔去串门 , 一顿饭的工夫 , 金灿灿的武财神就在墙上咧开了嘴 。父亲有一整套画具 , 被小心地保存在老宅里 , 那只小巧的木箱漆成了显眼的绿色 , 他不让任何人触碰 。 只是这套画具在搬新家的时候不慎遗失 , 此后 , 父亲就再未提起过 。小外甥听得似懂非懂 , 却像是受了鼓舞 , 去书包里翻水彩笔去了 。 父亲转过头看我 , 眼神里多了一些罕见的、很温柔的东西 。“三十年前 , 我想做什么 , 我能做什么都没得选 , 现在你们终于能直接选想做什么了 。 ”父亲一字一顿 , “我很高兴 。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 并享有独家版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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