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0bookshop|Fatasieren:景田北|1200写作计划·入围作品11( 五 )


但是 , 这里出现了一些问题 。 画面中并没有她 。 除了床以外 , 画上只有一个粗糙的用炭笔重描了多次的矩形 。 这矩形位于床铺之上 , 或者位于床铺之前 , 也有可能是床铺上本就有的某种图案——这些情况都是可能的 , 同时也是无法被确定下来的 , 因为和绘制床铺时采取的写实主义不同 , 这矩形显然完全无意于受控于任何投影原则 , 因此 , 自然也无法将其进行任何还原 。 也许一种更可靠的解释是这个矩形其实是一扇没有厚度、没有方向的门 , 通过这扇门行刑者进入了这个根本不可能进入房间;同样也是通过这扇门 , 受害者逃离了这个本应与世隔绝密不透风的正方形地窖 。 这一点可以从右边那张画中得到佐证 , 在右侧的画中有一双女鞋(同样的 , 是用油彩 , 但是画的很随意) , 并非性感的、不便的高跟鞋 , 而是一双漂亮而温暖的驼色短绒靴 , 这短鞋做出像是在奔跑的样子 , 然而却看不到穿着它的那个躯体 。 显然 , 她已经逃离了那正方形的牢狱了——无论是画框还是地窖还是画廊 , 尽管仍然有些东西遗留了下来 。 那是那双用炭笔在画面中部精致地画出的眼睛 。 那眼睛宛如深潭 , 仿佛在微笑 , 既温存又忧郁地望着空间中另一个点 , 然后 , 以那个点为中心 , 混乱的线条再一次组合成为一个无个性的背影 。
在整件事里还有最后一个迷——三联画中缺少的那一幅究竟表现了什么?为什么唯独它被置于中心?答案是简单的:在第三幅画中表现的首先是一个背影 , 这个背影也许正在观看眼前被等打亮的三幅画 , 关于三幅画的内容在前文已经有过详尽的介绍了 。 紧接着 , 画面的静止性出现了一些松动 , 也许是因为无聊 , 那背影稍微旋转了一定的角度 , 轻轻地打了一个哈欠 。 在整个过程发生期间 , 你瞥见了几缕长发随着头颅的转动稍稍分散开 , 旋即又落了下去 。
然后 , 她离开了 。
4
起浪了 , 海风中夹杂着一股清新的盐味 。 在更远处 , 灰色的乌云不断变幻着形状 。 要下雨了 。
我放下了书 。 那本他送我的《幽灵城市的拓扑学结构》已经被读完了 。 这是本很不错的小书 , 在里面罗伯-格里耶通过空间的嬗变将不同的形象联结在了一起 。 但是可说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 就好像他送我的大部分书一样 , 这本书如同手工制作的老旧钟表般复杂精巧 , 我喜欢 , 却怎么也无法被触动 。 尤其是罗伯-格里耶 , 在他的书中哪怕是那些貌似直白的性虐与犯罪也是那么的冷 , 如同被精心规划好的人偶剧 , 我根本捕捉不到这类主题应有的肉感 。 而且就像众多男人习以为常地那样 , 他们的色情总是太视觉化了的 , 就好像他们已经收缩成了一双黑暗中的眼睛甚至仅仅是一束目光 。 可这目光无法触及到我 , 在这自私的目光中我本应温热的肌肤只会逐渐变凉 。 我喜欢的书是蒲宁所写的那样的 , 那些故事柔美得仿佛只是言语、只是絮叨 , 宛如在俄罗斯田园上流动着的蜜糖般的夕阳 。
我不会去试着和他聊这本书 , 我知道他其实也不愿意和我聊这些 。 他知道我不喜欢他的那些书 , 至少永远不可能像他那般迷恋它们 。 他不试图改变什么 , 尽管他从不曾停止尝试将他生活的两极 , 将那些艰深复杂的书本和我协调起来 。 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 但他仍然在这样做 , 从不表现出任何绝望 。 这就是我最爱他的地方 。 我并不讨厌那些书 , 我仅仅是没办法真心喜欢它们的内容 , 但是当它们被整整齐齐地被陈列在我们的书架上时 , 我喜欢用指尖摩挲那一排排的书脊 , 我喜欢那些不同的纸张 , 喜欢它们的味道或质感之间那细微的差异 。 他每两个月就要重新整理一遍书柜 , 每逢那个时候 , 所有这些书本就会被取下来重新归档 。 光在从书架与书本中滑落的灰尘间不断散射 , 变得更加模糊 , 更加温热 , 朦朦胧胧 , 像是午后睡眼惺忪的猫 。
我回想起了第一次来到他住的地方的时候 , 与想象中的男作家的居所应有的杂乱无章、乌烟瘴气不同 , 他的房间简单而整洁 , 仿佛从来没有人在里面生活过 , 又或是那人随时准备出走 。 我们坐在那种小沙发上 , 他当着我的面叠起了衣服 。 缓慢地、笨拙地 , 他把那些散发着洗衣液微微泛蓝的香气的衣服一件件聚拢起来 , 一件件叠成大小一致的方块 , 最后一件件规整起来放进衣柜 , 就像他蹲坐在有些老旧的木地板上整理书本 , 或是在书桌上整理那些小卡片 。 这些卡片上写满了草稿与批注 , 这些卡片上凝聚了他一半的生活 , 他会把它们一张张标上号 , 小心翼翼地填进一个个纸箱 。 那时在沙发上我们说的很少 , 无论是关于自己还是文学 , 所有那些我们都已经在外面聊了许多了 。 之后我们做了爱 , 还是在长沙发上 。 我喜欢在早上醒后再抚摸着他的手臂躺一会儿 , 他的皮肤是那么的细腻 , 像是还在发育的小女孩一样 。 再后来 , 我们被赶了出去 , 开始了我们的旅途——用他的话说 , 我们的流放 。 直到许多年以后 , 我们才在这个位于海岸上的小镇停了下来 。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