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中国不缺精英教育,太缺生存教育
故问社
高考教育下长大的一代受到了比之前更加全面的教育 , 这样的教育同时也是功利性的 。 有人担心 , 他们的自我中心观念过于强烈 , 容易沉溺于对权力、物质的满足中 , 从而丢失了问题意识 。在凤凰卫视的镜头里 , 陈丹青、李玫瑾和窦文涛展开对谈 。 他们从学生的呆滞谈起 , 期间充斥着对教育的思辨和担忧 , 最后落脚至“故乡”的消失 。每一代注定有着属于自己的希望与恐惧 , “我不想再闻到泥土味” , 在与故乡决裂的过程中 , 年轻一代的梦想也找不着北了 。1现在的学生太乖还有一个就是权力结构 , 他太早就明白谁是不能得罪的 , 谁是可以忽略的 , 所以他在人群中只有一个技能 , 那就是辨别谁对他有用 。—— 陈丹青窦文涛:李玫瑾老师和陈丹青老师 , 你们俩有什么共同话题?李玫瑾:我觉得我们都关心教育 。陈丹青:你还在教书?李玫瑾:对 , 我在当老师 。窦文涛:陈丹青老师 , 你已经把自己开除了 。陈丹青:对 。窦文涛:但是 , 你们都当过老师嘛 。 李老师说过一个话我觉得挺有意思 , 她觉得现在的学生太乖 。李玫瑾:嗯 , 我就是觉得他们问题少 。 我在工作中接触过很多采访人员 ,我觉得采访人员很优秀在哪儿呢?他能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 当然 , 这也是他的职业要求 。窦文涛:这都成优点了?李玫瑾:对 , 有时候我觉得我的学生特别乖 。陈丹青:采访人员也一样是从现在的大学生中来的呀 。李玫瑾:但是 , 他能提出问题 。陈丹青:不 , 我现在遇到最痛苦的问题是 , 我这十多年跟采访人员打交道发现 , 他们的问题都是一样的 , 问法也是一样的 , 连词语都是一样的 。李玫瑾:所以你感觉无语?陈丹青:对 。窦文涛:采访人员问的问题也是一种呆 。李玫瑾:还好一点 , 他起码能问啊 。陈丹青:这是他的工作 , 没办法 。李玫瑾:我最发愁的是学生的问题少 , 有时候本科生可能比研究生要活跃一点 。陈丹青:一个是问题少 , 一个是没有感觉 , 没有反应 , 就一股呆相 。李玫瑾:那您怎么改变他们?陈丹青:我没有办法改变他们 。 独孩政策以后太宠孩子了 , 受宠的小孩一个是娇生惯养 , 还有一个是不知所从 。 接着就是考试 , 一路考到大就考傻掉了 , 只知道四个选项中哪一个是对的 , 当他被扔到生活里面 , 被扔到活人面前 , 他经常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 还有一个就是权力结构 , 他太早就明白谁是不能得罪的 , 谁是可以忽略的 , 所以他在人群中只有一个技能 , 那就是辨别谁对他有用 , 当这个情况不明显的时候 , 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窦文涛:是 。 我举个例子 , 像凤凰卫视主办的中华小姐选美比赛 , 那都是大学生、小姑娘啊 , 你会发现她们一点都不呆 , 她们只是有着中国人的生存之道 。 你看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完全是聊她们爱聊的 , 很活泼 , 但是突然领队来了 , 或者老师来了 , 就做出一种老实的样子 , 上台问她们对国家是什么感情 , 她们就说“祖国啊 , 我的母亲” 。 你觉得她是幼稚 , 我倒觉得她是成熟或者世故 , 她只想怎么对付你这个场面 。 你可以想见 , 她对校长也是“我不能犯错误”这样一种想法 , 她就是这么一种人 。陈丹青:模式化 。
《黑处有什么》剧照2中国一直是搞金字塔型的精英教育好像你从小就会受到一种训令 , 你要干你自己喜欢的事 , 那对不起 , 你得搭配一大堆你不爱干的事 , 你得通过干一堆你不爱干的事才能干一个你喜欢干的事 。—— 窦文涛李玫瑾:我都有一种感觉 , 您是一个很本真的人 , 您绘这幅画并不是为了达到一个什么样的成就 , 而是自己心里有什么就表达什么 , 自己能做什么就表达什么 。 我认为人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呢?就是他不是被人逼着去干什么 , 而是发自内心 , 由内向外的 。我记得钱老去世之前 , 在温家宝总理去见他的时候说过一段话 , 要研究一下为什么我们出不来人才 。 我认为这跟我们现在这套教育有关 。 孩子从小就开始被规范了 , 比如见到老师要怎么样 , 包括他上学的目的就是要考分数 , 他不是出于本来的那种喜欢 。 我记得我上大学时崇尚一句西哲名言 , 叫“我爱我师 , 我更爱真理” 。我觉得学术界应该是这样一种状态 , 就是我认同你哪些观点 , 我不认同你哪些观点 , 然后我个人是什么观点 。 这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去发展自己 , 而不是像我们现在你讲一就是一 , 你讲二就是二 , 考的就是这个 , 没什么好商量的 , 你有自己的观点不行 , 必须照这个来答 。陈丹青:与过去完全相反 , 现在是“我怕真理 , 我更怕我的老师” 。李玫瑾:我觉得您的绘画 , 包括我自己做研究也是这样 , 有时候没有那么多想法 , 我该去研究什么就研究什么 。 你就随着你的本性去走 , 如果你的兴趣和你的这个特长结合在一起了 , 我认为这就是你的价值 。陈丹青:问题是今天的教育都是在扼杀你的天性 , 你喜欢什么 , 它就剥夺什么 。 另一方面 , 它又很功利 , 太小就让你知道你这么混是不行的 ,告诉你这个很要紧 , 你如果不好好弄 , 你将来怎么办 。 我听过最差劲的一句话是:“你不好好考 , 你永远就是农村户口 。 ”农村户口变成了原罪 。 这就是今天的教育 , 而这个教育非常奏效 。窦文涛:我也有一种好像活在世上很难的感觉 , 为什么呢?在中国 ,好像你从小就会受到一种训令 , 你要干你自己喜欢的事 , 那对不起 , 你得搭配一大堆你不爱干的事 , 你得通过干一堆你不爱干的事才能干一个你喜欢干的事 。李玫瑾:你这话真的是一语中的 。窦文涛:为什么干一个自己喜欢干的事就那么困难呢?李玫瑾:我觉得我们现在教育当中最值得反省的是 , 我们一直有一种精英教育的思维模式 。 我认为我们的教育是金字塔型的 , 这有一个什么特点呢?就是过了塔身一半以上 , 人就越来越少 , 下边的人全是挫折感 。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 , 选拔性教育不能解决人最基本的生存问题 。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 , 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 有一个德国青年跑到中国来想当老师 , 我们立马就把他安排到外教 , 他说不 , 我不是来干这个的 , 我要去基础教育学校 。 然后我们想把他放到中学里 , 可是中学说我们用不着德语 , 因为不考德语 。 后来教育局说 , 我们这儿没法接收你 。 他说 , 你们哪个学校缺老师 , 我可以去那里 , 语言问题我自己解决 。 最后我们给他安排了一个特别偏僻落后的农村学校 , 问他去吗 , 他说去 。他去那儿干吗呢?他上的第一节课就是:你能告诉我你们村庄是什么样吗?然后他教孩子们怎么画地图 , 最后孩子们就画出来了 。 他提的第二个问题是:如果村里要修路的话 , 哪条线画完了 , 所有人的门口都能有路?第三个问题是:这个地方能不能亮电灯 , 该怎么架线?发电是什么原理?他教了几年课 , 家长都说好 , 孩子上学以后门口有路了 , 知道怎么描述东西南北了 , 知道电灯是怎么回事了 。我就在想 , 我们国家这么多贫困地区 , 像这种生存性的教育认真搞过吗?我们现在的方法是把农村地区的人通过考试吸到城里来 , 有些人来了城里找不着北 , 然后也回不去了 。 我们知道真正能改变落后地方的 , 最原始的就是生产力中人的因素 , 结果我们的高考把穷地方的人全部拿走了 , 穷地方就没有可以改变的因素了 。 穷地方最活跃、最优秀的人都走了 , 然后城市又装不下他们 , 他们也回不去了 。 比如有人学计算机、学管理 , 回那个地方怎么干?为什么我们不去搞生 存教育呢?我这个地方是山区 , 我就研究山区出什么 , 比如出矿 , 我就去研究矿 。 像我去普洱市就讲 , 你们可以建一所普洱大学 , 从种、摘、熏到茶道 , 这一系列的东西足够撑起一所大学 , 而这所大学又可以把这个地方养得好好的 。窦文涛:就是跟当地的条件、环境结合起来的一种教育 。李玫瑾:对 , 生存教育 。 我们现在不是搞生存教育 , 你学那东西跟你现实生存没关系 。 像我们考数学 , 生活中有几个人用得到那些高中数学知识?你整天讲比特币 , 有几个人能听懂?你花那么多时间让大家都懂 , 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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