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 | 儿女双全的老张头,独自死去( 二 )

大国小民 | 儿女双全的老张头,独自死去
“给你?再说吧!”孩子妈妈一把抓住孩子 , 夺门而去 , 药也没拿 。 老张头看着他们离开 , 知道自己追不动的 , 只能把药掖进了怀里 , 又使劲按了按 。他对我摆了摆手 , 也走了出去 , 很明显能感觉到 , 再次起身的时候 , 他的身体好像被人拿走了什么 , 步履都特别无力 。外孙子走后的第二天 , 第三天 , 老张头连着打来电话 , 让我父亲过去看看他 。 他在电话里声音很虚弱 。我和父亲去了老张头的家 , 两个卧室中间隔着一个客厅 , 左侧住着老张头 , 右侧住着他的老伴儿 。 昏暗的小屋里 , 有被掸单盖着的电视和电风扇 , 白色的家具都泛黄了 。 我还看到一个瘪了的足球和一双很旧的球鞋 。孩子走的第二天早上 , 老张头就起不来床了 。 强行起身站了起来 , 走了几步就摔倒了 。 这种年龄的老人摔倒是很危险的 , 但是幸好 , 他还想得起来打电话 。 而老伴儿也是在那天和老张头“分居”的 , 美其名曰自己睡觉打呼噜 , 怕吵着老张头睡觉 。我看见了摆在电视旁边的照片 , 除了老夫妻俩和女儿 , 还有一个男人 。 男人眉宇间的状态和老张头简直一模一样 , 但是我没见过这个人 。我问老张头 , 这男的是谁 。老张头精神头回来一点:“我儿子!”“那怎么平常看不见他啊 , 工作忙啊?”老张头微微一笑:“国外呢 , 踢球呢 , 这小子从小就踢球踢得好 , 现在踢去国外了 。 ”具体是什么国家 , 老张头说不清楚 , 老张头只知道是给学校里的学生做陪练 , 挣不了很多钱 , 但是儿子开心 , 就支持 。老张头给了我一张他儿子的单人照片 , 照片后面写着“我在伯纳乌” 。 老张头恐怕不知道伯纳乌是什么地方 , 但是看得出来 , 儿子是他的骄傲 。 只是这份骄傲 , 让他说不清国家 , 也不知道具体挣多少钱 , 更何况 , 可能儿子总也不回来 。“你怎么不叫你老伴儿给我打电话啊!”我与他闲聊 。“她听不见了!我说啥她都听不见 , 我昨天摔地上了她都没听见!耳朵不行了!”说完 , 老张头一脸惋惜 , 又在喃喃自语了 , “许也是想孙子想得上火吧 。 ”绝对不是——我心想 , 刚刚进屋 , 我们跟他老伴儿也有交流 , 都很正常 , 至少不会那么聋 , 或者老伴儿跟他是装出来的 , 纯粹不想和他有任何交流——可千万别是这样啊 , 我心想 。4在老张头不来中医馆的日子里 , 大家也没觉得少了什么 。 日子就是慢慢在不知不觉中把每一个人都泯灭掉 。父亲两天去给老张头扎一次针 , 有的时候也会忘 , 忘了就会收到老张头打来的电话 。“我估计得给老张头扎到走 。 ”父亲在一次回家以后跟我这样说 , 语气伴随着无奈 。在这一年夏天 , 小外孙子没有回来 , 老张头彻底不能动了 , 甚至开始糊涂 。 对于老伴儿的耳聋 , 老张头深信不疑 。 在他卧床不起的日子里 , 老伴儿负责他一日三餐和两次排便 。 一天见五面 , 两人都无话 。老张头的家变得又酸又臭 , 我和父亲再去的时候 , 门帘比原来更油腻了 。 老张头躺在床上望天 , 老伴儿在自己的屋子里看电视 , 有的时候老张头忍不住要喊两嗓子 , 电视的声音就会被调大 , 他不喊了 , 声音也小了 。 我们和他老伴儿正常交流不必刻意大声 , 但是老张头在隔壁屋怎么喊 , 就是不会被听见 。老太太对我们说 , 他们儿女双全 , 但是老张头重男轻女 , 因为老大是女儿 , 所以必须要一个儿子 , 不然就断了他们家香火了:“我们家闺女打小就懂事 , 也学习好 , 白净、个高 , 人见人爱的 。 他非得让孩子念到初中就不念了 , 我好说歹说让孩子读完了高中 , 他非要让孩子上班 。 ”说到这儿 , 老张头又在那边屋子里喊了:“能不能看看我啊!我拉了 , 肚子疼!看看我啊!聋子!”“我不恨他 , 过一辈子了 , 我得管他 , 但是现在我真是看见他我就够了 , 我恨不能开了煤气罐都死了得了!”老太太屁股都没挪一下 。我往隔壁指了指:“那他在床上……不用处理么?”老太太对我摆了摆手:“我会给他拾掇的 , 他躺了这么长时间没有褥疮 , 我不会不管他 。 ”中医馆里唯一一个曾经认识老张头的人 , 在后来告诉我 , 是老张头过于重男轻女 , 强行把女儿送进深圳的工厂上班的 , 他过于溺爱的儿子不学无术 , 偷了家里所有的钱就去了北京 , 在北京待了几年就跑去了国外 , 再没回来过了 , 跟家里也很少联系 。 春节时女儿带回小外孙子 , 是缓和之意 , 但是老张头只看见了小外孙却没看见女儿的真心实意 , 携手一生的妻子也因为老张头这样的刚愎自用而装聋作哑 。老张头的晚年不可谓不可悲 , 可是没得怨 。5到了2020年 , 老张头至少10年没见过儿子了 , 4年没见过外孙了 , 也4年没见过女儿了——当然 , 他可能不在乎这个 。 我父亲的年龄也大了 , 事情也多了 , 给老张头扎针的事情就落在我身上 , 如今也有2年了 。年初疫情爆发 , 大年初二封城以前 , 我给老张头家送去了10个N95 , 但是他们老两口对于疫情毫无感知 , 疫情对他们并不可怕 , 可怕的是没有了针灸的宽慰 , 老张头能不能熬得过这段日子 。 封小区后 ,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再去老张头家给他扎针 , 拨去电话 , 所幸一切都还好——老张头仍然和当年一样难以入睡 , 但身体和当年差很多了 。 在这段日子里 , 老张头最渴望见到的是出走多年的儿子 , 和4年不见的外孙子 。 其他的 , 都不想 。解禁以后 , 我急急忙忙地去了老张头家 。 屋子里毫无生气 , 所有家具上都落了一层灰 。 老两口吃了半个月面条了 , 不是买不到新鲜蔬菜 , 而是害怕外面不安全不敢出去 。老张头向我表达了对儿子的思念 , 但是太长时间没联系儿子了 , 手机也摔坏了 , 屏幕看不太清晰了 。“用微信联系啊 。 ”我对老张头说 。“一直没有加过微信 , 都是等他来电话 , 我们也打不回去 。 ”老张头含着泪对我说 。也是巧了 , 就在扎针的时候 , 手机响了 , 竟然是远在国外、根本不知道在哪个国家的儿子 , 也许是西班牙吧 , 我猜想 。“老儿啊 , 真是你啊?诶呀疫情怎么样啊你们那?”老张头的哭泣让门外本应该“耳聋”的老太太听见了 , 老太太过来 , 夺过手机带着哭腔:“能不能回来啊 , 现在外面不安全啊!”我根本听不清电话里说的什么 , 大概意思就是无法回国 , 票价很贵 , 而且没钱 。 老张头一时找不到话 , 就把我给他扎针的事情叙述了一遍 。 老年人就是这样 , 说话抓不住重点 。在我的提示下 , 老张头的儿子留下了微信号 , 这么多年居然才加上微信 , 我也是很惊讶 。 为了给儿子省钱 , 老张头让儿子保重身体 , 就匆匆挂断了 。 挂了电话以后 , 老张头心神好了很多 , 我以为他儿子会紧接着就拨来视频 , 但是没有 。 我走之前 , 很想拨过去一个视频 , 但是老张头不许 。“不打了不打了 , 听见说话很好了 , 万一忙呢 , 有时差 , 估计睡觉了 。 ”老张头抱着手机躺在床上 , 眼角含了一块眼屎对我说 。送我离开时候 , 老张头的老伴儿一脸沉寂 , 她还没跟儿子聊几句话 , 她也想儿子 , 女儿已经被老张头变相赶走了 , 好不容易盼来儿子的电话 , 却不能说几句话 , 老张头真的太自私了 。“小孙呐 , 以后来你就直接进屋吧 , 不用敲门了 , 平时没人来 , 来了就是你 , 我以后也不锁门了 , 现在岁数大了 , 起身开一次门可费劲了 。 ”老太太边走向自己的屋子边说着 。后来没有多久 , 舒兰的疫情就又开始了 , 我和老张头又断了联系 。 等再去老张头的家里 , 他已经把在电视柜上的全家福摆在了自己的床头 , 肯定是老伴儿帮忙拿进屋的 。 老张头常常拿着照片对我说:“其实我儿子可听话了 , 闺女也懂事伶俐 , 小时候我去接他俩放学 , 个个争着骑我自行车 , 骑座上根本够不到脚踏子 , 诶呀 。 ”“我那个时候是单位‘五七工’ , 有的时候拿点单位的废料钢铁 , 给他俩打的笔盒 , 结实 。 大闺女有一个发夹还是我打的 , 但是人家嫌不好看 , 没戴过 。 ”“有一次我儿子喜欢电视上跳踢踏舞的 , 非让我在布鞋上缝铁片 , 我骂他是野驴不用钉蹄子 , 人家最后到底在鞋底下扎了两个铁扣子 , 主意正!随我!”我相信没有人愿意和老张头聊天了 , 也不会有人和他聊 , 他的这些回忆如跑马灯在脑海浮现 , 一幕又一幕 , 都是他过完的一生 。 人的一生中有很多风雪贯彻的夜晚 , 我每天来到老张头的家 , 带着银针 , 为他的火盆拢一捧火 , 可老张头总是踢翻自己的火盆——一个人到了晚年时 , 任何的火都无济于事 , 我和他都清楚 , 每次给他扎针已经不能缓解他什么了 , 他一生的寒冷太巨大了 , 而针的力量杯水车薪 。(编者注:“五七工”是指20世纪六七十年代 , 曾在石油、煤炭、化工、农、林、水、牧、电、军工等19个行业的国有企业中从事生产自救或企业辅助性岗位工作的、具有城镇常住户口、未参加过基本养老保险统筹的人员 。 这些人员多数在当时初响应毛泽东“五七”指示 , 走出家门参加生产劳动 , 进入企业不同岗位的城镇职工家属 , 因此统称为“五七工” 。 )6终于在这个暴雨的季节 , 他没熬过去 , 也可以说 , 他是被暴雨带走了 。老张头临走前 , 曾突然给我打来电话 , 质问我为什么不来给他扎针 。 我对他解释 , 昨天刚扎过 , 隔一天一次 , 你怎么忘了?老张头不管 , 在电话那头大喊大叫 , 叫我去给他扎针 , “不扎针睡不着觉!”我开着车在暴雨里疾驰 , 我不敢停车 , 怕他等急了 , 也怕车熄火以后就没办法发动了 。 街面上一个人都没有 , 这么大的雨谁上街谁是脑袋大!但是为了老张头 , 我不得不如此 。 我边开车还边盘算着——今天扎什么针 , 马丹阳十二穴我还是没学会 , 只能是用内关神门三阴交 , 再按摩按摩百会了 。 许是雨下得太大 , 他兴奋吧 。我到了 , 老张头目光炯炯 , 说自己睡不着觉 , 我并未扎针 , 只是给他揉了揉 , 说了几句宽慰的话 , 就要离开 , 我不想因为太大的雨回不了家 , 我也没注意到老张头反常亢奋的神态 。走出屋外 , 老张头还在大喊大叫 , 可是喊的什么我都没听清 。 老张头的老伴儿依旧送我离开 , 指着老张头的屋子一脸抱歉地说:“以后可别活这么大岁数 , 麻烦人 , 不招人待见了 。 ”“虽然都说活这么大岁数不好 , 但也没看谁真那么想死 , 您说是不是 。 ”我憨憨地回答 。我俩互相笑了几下 , 我便离开了 。 坐进车里 , 我突然想起来一个中医名词 , “假神” , 即“久病之人精神转佳 , 言语不休 , 两颧泛红如妆 , 精气衰竭至极阴不敛阳”的好转假象 。我一个激灵 , 立马把车开回 , 上楼而入 , 果然 , 老张头走了 。老太太也从旁屋进来了 。“我……这……”我一时哑口不知道说什么好 。 我下意识地想跟她说清楚我跟老张头的死没关系 。老太太看出来我的意思 , 对我摆了摆手:“死了?”我木讷地点了点头:“差不多吧 , 刚才那么亢奋 , 是回光返照 。 ”“跟你没关系 , 死了好 , 不受罪了 , 我也轻省了 。 ”她慢慢走到床边 , 握起来老张头的手 。“用不用我帮你打电话 , 或者有没有什么其他亲戚啊?”我有点害怕地问 。“不用了 , 都不用了 , 我们也没啥亲戚 , 你走吧小孙大夫 , 你走吧!”说罢 , 老太太就起身推我 , 一直把我推到门口 , 略带哭腔地对我鞠躬感谢我 , “这几年辛苦你和你爸了 , 以后不用了 , 都不用了 。 ”她把我推出门 , 那个说好了不为我关的门重重地关上了 , 门的力道让我确信有一个老人在背面倚着 。 我还没走出一步 , 就听见了里面的哭声 , 先是很低 , 越来越高 , 越来越不能止息地哭 。那是痛苦么?还是解脱?无论如何 , 我拨打了120 , 我知道没什么用了 , 但是老张头总要从楼上下来 。我们都是自己的殉道者和守墓人 。 老张头死了 , 就像雷雨里的周朴园 , 坚持着自己的封建观念 , 最后在一场大雨里送了他的家人 , 成为了他封建信仰的殉道者 。 老张头死了 , 我们在雨中相遇也在雨中分离 。 老张头死了 , 没有外伤没有褥疮 , 最后几年除了枯燥乏味却也体面地死了 。 老张头死了 , 磅礴的雨声盖过他本应该响彻天际的哀乐 。 老张头死了 , 无人发送 。编辑:许智博题图:《那个我最亲爱的陌生人》剧照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