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 | 儿女双全的老张头,独自死去
《大国小民》第1128期本文系网易“大国小民”栏目出品
1雨还在下 , 今年的吉林省降雨量极大 , 现在这场雨就已经下了16个小时没有停 , 天空好像漏了一个窟窿 , 风不停地刮着 , 云也飞得很快 。老张头已经死了有1个小时了 , 他好像被这场大雨带走了 。老张头是我大约在5年前结识的一个病人 。 那时候我在父亲的中医馆打杂 , 老张头和他老伴儿也是在一个大雨天撑着一把伞进的屋 。 那时的老张头身体羸弱但筋骨突出 , 厚实的手掌显得强健有力 , 白色的长寿眉也略带苍劲 , 想象得到 , 倒退十年 , 他恐怕也算得上雄姿英发 。他进门就找了一个角落坐下了 , 和他老伴儿双手紧握 , 佝偻着 , 咳嗽 。 老太太不住地捶老张头的后背 。 外面的雨还在下 , 混合着汽车的胎噪声 , 直到我去询问病情以前 , 他俩一直安静地在角落里 , 一个咳一个捶 。“我们刚刚去的市医院 , 我老头有快半年休息不好了 , 现在干脆睡不着觉 。 医院说年龄大了 , 最好别吃药 , 靠中医调理 。 ”老太太边捶边对我说 。老张头还在一边急着要走 , 看得出来 , 他并不上心自己的病情 , 他可能觉得自己身体仍然不错 。在诊脉过后 , 我父亲说老张头属“肝阳上扰” , 失眠兼有性情急躁易怒、头晕 , 且伴有胸胁胀痛 。 父亲为老张头记下病例 , 询问下得知老张头本名张林军 。父亲用马丹阳十二针给他治疗 , 让我在一旁听学 , 我至今没背下来马丹阳十二针 , 也不记得那天父亲是怎么扎的 。 但是我记得老张头 , 因为扎针的时候他一直盯着我看 , 看得我心里发毛 。扎第一次针的末尾 , 老太太也说自己最近睡不着觉 。 同样是睡不着 , 老太太和老张头完全不一样 , 她属于心脾亏虚、脉多细弱 。 父亲在开药的时候 , 特意给老太太开的归脾丸 , 给老张头开的是逍遥丸和天王补心丸 。看见同样的症状却开了不同的药 , 老张头炸庙了:“为什么开两种药?”“是不是骗我们老头老太太不懂?”“你多开药能挣多少钱?”他嘶吼的声音极大 , 不像是一个一直睡不着觉的老人 , 瞪圆的眼睛里有点点黄斑和血丝 , 黄斑是火气旺盛、暴躁脾气使得肝病缠身的表征 , 血丝则证明他太长时间没得到充分休息 。 父亲很难给老张头解释他和他老伴儿的病情有什么不一样 , 于是老张头就一直在那里喋喋不休 , 一旁的老伴儿也压不住他 。“医院中医太贵 , 才来你们小诊所!老子有钱我他妈去北京治 , 我来你这儿等着你骗我?开两种药什么意思吧?!”老张头一口咬死了 , 我家骗人 。父亲摆了摆手 , 示意我:把药拿回来 , 送人出去 , 不收钱了 。但老张头那个架势让我有点害怕 , 我怕他推搡不过得抄起拐杖打我 , 更怕他顺势躺下——那几年正是老人碰瓷的红利期 。我退了一步 , 不知道想起来什么了 , 就说了一句:“让你儿子来 , 我们跟他解释 , 我们开的药没错 , 病不一样 , 治法不一样 , 你不能诬赖我们啊!”老张头听完这句 , 把脖子缩了起来 , 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要是有儿子 , 至于我们两个快死了的人来看病吗?”他的气势弱了下来 , 食指伸直 , 指了我三下 , 拉着老伴儿 , 抖了抖被淋湿的外套 , 扔下了30块钱 , 推门又走进了雨幕 。 父亲把钱捡了起来 , 也把他没拿走的药收了起来 , 一一向屋子里其他的病人微笑致歉 。在我看来 , 这老头蛮横 , 但扔下了诊费 , 还至少体面 。 这么大雨天 , 连个陪护的人都没有 , 他想必也有苦衷的 。父亲扶着桌子 , 点了支烟 , 我相信他和我一样 , 在回味老张头给我们表演的闹剧和他最后扔下的话 , 全屋子的人应该都在想——这句话太应景了 , 人在年老以后的生活 , 连下雨时都要忌惮脚下的青石板 。2大概过去了半个月 , 老张头没再来过 , 我也好像要把他忘了 , 毕竟 , 脾气大的病人也不止他一个 。一天下过雨后 , 我坐在中医馆门口看着街上人来人往 。 对过五金店的小孩把苹果核儿扔在地上引逗蚂蚁 , 商店的男人在门口支了一个烧烤摊在串肉 。 从一个胡同拐角 , 走出来一个身影 , 是老张头的老伴儿 。 她向中医馆走了过来 , 我转目不看她 , 因为不知道怎么打招呼 , 但是她还是站在了我面前 。“同志 , 我上次来看过病 , 想把上次没带走的药买走 。 ”老太太有点羞怯地说 。同志?在现在 , 这是个很新奇的称呼了 , 看她一字一句的认真模样 , 我也慢慢想起来了 。“归脾丸 , 逍遥丸 , 天王补心丸?”我问 。“好像是吧 , 不太记得了 , 同志你再帮我看看吧 。 ”她边说着话 , 边抠着手 , 作为一个老年人 , 这种不好意思很难得 , 她可能生怕我说出来我记得他们——“你家老头上次来要把我们家铺子砸了”——诸如此类这种话 。 但是我没有那么不善良 。父亲照常像接待新病人一样为她号脉、询问病情 , 她也字斟句酌地把老张头的病情加在了自己身上 。 父亲没有点破 , 给她开了药 , 也并没有说 , 她其实不太需要逍遥丸和天王补心丸 。第三天的时候 , 老张头就来了 。 不同于第一次的进门顺序 , 这一次的老张头是被老伴儿拉进屋子的 , 然后又如第一次一样佝偻在角落里 。 父亲抻了好一会儿才去跟老张头打招呼 。 一句没问 , 就给他扎了马丹阳十二穴 , 仍让我在一边学 , 我也照例背着:“三里内庭穴 , 曲池合谷接 , 委中配承山……”事实上 , 我这一次也没入心 , 不时偷瞄着老张头是不是在看着我——果不其然 , 他也在盯着我 。日子长了 , 老张头就经常来中医馆了 。 一开始他总是很沉默 , 来了就缩在角落里 , 扎完针给了钱就走 , 话也不多说一句 。 但是我相信 , 老年人的沉默都是长期孤寂生活的习惯性行为 , 他们渴望理解和交流 , 年岁越大 , 能与之一同交流的人就越少 。 每次在病床上躺着的老张头 , 听着其他老年病患侃侃而谈 , 时不时也会吸一口气 , 嘴角抽动一下 , 做出要开腔的准备 。来中医馆的老人更多一些 , 有的老人甚至一天来好几趟 。 可能也不为治病 , 就是踏进中医馆的门 , 看见了医生 , 这病就舒缓一半了 。 大部分的老年病患都是这样的 , 他们身上的病跟了他们三十年、四十年、甚至更长 , 早变成了他们生命的一部分 。 一生的支离破碎和病痛代表着死神 , 那个一出生就在追赶他们的死神 , 在生命最后的几年 , 他们慢慢感觉到死神就要追上自己了 , 也就不苛求什么药到病除了 , 医生给他们更多的只是某种希望 , 多于祛除病痛 。在老张头来中医馆的一个整月后的那天 , 可能他也觉得自己在这片地方熟络了 , 可以慢慢说话了 , 第一次和其他“兄弟姐妹”攀谈了起来——人家聊天 , 他插话进去 , 大家都是老年人 , 这种行为并不讨厌 。 只是老张头讨厌 , 他说话总是很偏激 , 能把一个好好的话题扯得“非亲非故” 。“看新闻了吗 , 香港那帮人 , 看吧 , 闹不了多久了 , 就欠收拾 , 一收拾全玩完!”长了蛇盘疮的李大爷如是说道 。“那是 , 你看看这么多年台湾新疆西藏 , 天天闹来闹去的 , 谁独立了?”因受风面瘫的刘大爷 , 硬着嘴唇也随声附和 。老年人聊天都这样 , 什么观点 , 大家都捧着聊 , 不细追究谁对谁错 , 越聊越热闹 。可老张头不 , 他带着孩子式的逆反心理 , 非但不捧任何人 , 他还拆台 , 不赞同任何人的观点 , 哪怕人家是对的 , 他也得说错 , 并且自有一套歪理 。这次就是 , 刘大爷刚附和完 , 老张头紧接着“哼!”了一声:“那个小破地方 , 不要就不要了!电影没看过吗 , 多乱啊 , 天天砍人!”三个老头就台海问题和香港问题 , 开始深入交换意见 。 老张头嗓门最大 , 因为他最没理 。 话题越来越偏 , 我很想像裕泰茶馆的王利发一样 , 在柱子上贴一张纸条 。给老张头拔了针 , 他看了看仍意犹未尽的刘大爷和李大爷 , 撇下一句“你们俩还是什么都不懂” , 穿了衣服 , 潇洒离开了 。自此以后 , 在中医馆里 , 张奶奶买鸡蛋买贵了 , 老张头要说买便宜了;李阿姨说早市的菜好 , 他非说超市的更好 。 什么事在他嘴里都和别人不一样 , 无理也要辩三分 。 慢慢地 , 聊天的老人变少了 , 尤其老张头在的时候 , 几乎都没有人说话 , 老了老了 , 倒修炼成了杠精 。但是也有老张头插不进嘴的话题 , 那就是儿女问题 。 老人们在一起除了聊鸡毛蒜皮 , 就是说各自的孩子 , 甚至是孩子的孩子 。 但是大家从没见过老张头的孩子 , 甚至关于这个话题 , 老张头提都不提 。李大爷痊愈的第二天 , 又来了中医馆 , 一是付清药费 , 二是找人聊天 。 他一屁股坐在了老张头的衣服上 , 然后站起身 , 边为老张头叠衣服 , 边仰脸笑:“老张我跟你说 , 这次咱俩得接着唠唠上次没唠完的事儿 。 ”老张头也不示弱:“唠呗 , 时间还不是有的是嘛 。 ”然后 , 两个老头就结合着最近的“中俄海上军演”开始了讨论 。李大爷扬扬手:“你说这老毛子是厉害啊 , 我看网上那个贝雷帽的照片 , 真算得上精悍啊!那才叫兵!那才是打仗!”老张头必然反驳:“贝雷帽有咱解放军特种兵厉害么?比咱厉害还用得着跟咱联合?”“那不是给美国人看的嘛?”李大爷追了一句 。老张头摇了摇身体:“都说了‘不针对第三方’ , 就是普通的军演 , 什么年代了你还看新闻——现在什么消息都是上网看 , 跟不上时代咯你这老赶!”李大爷气得咬牙 , 长叹一口气 , 抱着膀回击:“我儿子跟我说的 , 他参加这次军演了 , 我儿子不能骗我 。 ”老张头不犟了:“那你儿子说的对!”说罢 , 他就起身要走 。这一下把李大爷给闪个趔趄——说好的往下杠 , 怎么突然不杠了?可能李大爷早就想好了要是老张头杠他儿子怎么办 , 早在心里打好腹稿回击了 , 可这一句“你儿子说的对” , 让李大爷把都到嘴边的话给憋了下去 , 而且噎得够呛 , 赢了辩论也不开心了 , 索然无味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 , 老张头在中医馆不再什么话都接、什么岔都打 , 更多的是静静听别人说 , 也可能没听 , 但是一直是静静的 。 大家也渐渐明白了 , 很有可能 , 老张头是没有子嗣 。大家也就不提了 。3转过了年 , 老张头就不常来了 , 中医馆的老年病人也已经换了一大批 , 有些人离开了 , 有些人回来了 , 有些人再也回不来了 。 有的时候忙忘了很多事 , 突然想起来某个老人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了?才幡然醒悟 , 可能是过世了——也可能是一直没再生什么病 , 总之 , 不敢细想 。老张头和老伴儿再一次来中医馆的时候 , 带了一个孩子和一个女人 。 孩子坐在老张头的腿上 , 疑惑地看着身边的人 , 那个女人拎着老张头的坐垫和一个包 , 和老张头毫无交流 。我第一次看见老张头笑 , 他笑着对我父亲说:“这是我外孙子 , 不是咱东北的小孩 , 有点水土不服 , 你给捏咕捏咕 。 ”孩子看起来也就四五岁 , 特别白净 , 白里透红 , 眼睫毛极长 , 脸蛋也润 , 上面没有东北孩子特有的红血丝 。孩子一从姥爷的腿上离开就哭 , 老张头两个大手抱着孩子的腰:“不哭不哭 , 不疼 , 咱不扎针 , 就捏捏揉揉 。 ”孩子是深圳来的 , 尚且短暂的小生命没见过如此低温的严寒 , 没见过摞成小山的排骨 , 没见过溜肉段 , 也没见过锅包肉和酸菜烩血肠——孩子肠胃不好 , 估计是突然大鱼大肉给喂的 , 又因为太冷了 , 得了重感冒 。但重要的是 , 朗朗苍穹下 , 老张头没有子嗣的“谣言”不攻自破 。之后老张头每一天都带着孩子来 , 那个女人有时来有时不来 。 因为有了孩子 , 满是苍老生命的屋子里添了很多生气 。 老年人总爱问那么几个问题:“爷爷好还是姥爷好?”“奶奶好还是姥姥好?”对于这个孩子 , 还可以再多一个 , “深圳好还是东北好?”这些问题几乎每天都有人问 , 老张头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小外孙回答“姥爷好”“奶奶好”“深圳好” 。 老张头根本不在乎别的 , 只一句“姥爷好”就浇了他一心头的蜜 , 至于其他两个回答 , “那说明我们家孩子诚实不撒谎” 。小孩子从冬天蹦跶到了开春 , 熟悉了锅包肉 , 熟悉了堆成山的排骨 , 熟悉了酸菜烩血肠 , 也就要走了 。 可能是小学 , 也可能是幼儿园 , 要开学了 。很明显 , 能看得出来那几天老张头又回到了从前那样 , 眼神也变得木木的 。 他最后一次带孩子来中医馆 , 开一点中药治孩子的胃病 。 孩子妈妈拎着行李箱 , 开完药 , 就准备直接去火车站了 。在无人说话的寂静时刻 , 老张头又蹦出了好几句有的没的 。“孩子可得按时吃药啊!”孩子妈妈点点头 。“给孩子多吃肉 , 别老清汤寡水的 , 长身体呢 , 看看孩子瘦的 。 ”孩子妈妈照旧点头 。“夏天孩子放假了 , 给我带回来 , 我想外孙子!”孩子妈妈 , 一改沉寂 , 把孩子从老张头腿边扯回自己手里:“根本就没有胃病 , 他不能吃太油腻的你们也一直喂!回不回来不一定呢 , 反正现在微信也方便 , 能看见就行呗!”老张头站起身就要抬手打人 , 但是他可能又觉得外孙子在这儿不太体面 , 转而直指孩子妈妈的额头:“你不回来都行!孩子必须给我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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