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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语文老师

我的语文老师不是年纪大了就爱回忆过去 ， 而是过去有值得回忆的东西 。 也有人说怀旧意味着老去 ， 我深不以为然：七、八岁的时候我就怀旧 ， 但依然年轻得隔三差五地尿床 ， 以至于家里人都称我是天才 ， 刚上学就能在棉絮上画地图 。天才的我小学过得一塌糊涂 ， 不提也罢 。 爹妈怀疑我是不是亲生的 ， 他们都是当年的学霸 ， 丢不起那个人 。 也曾试图给我开小灶 ， 但始终不见长进 。 到了初一 ， 不知道我就怎么开窍了 ， 进步了许多 。 让我在全校出名的是在一次期末考试上 ， 数学连续三次考了满分 ， 前两次据说出了某些我现在也没弄清楚的状况 ， 不作数了 。 班主任兼数学老师一激动亲笔给我父亲递过一个条子：你要好好培养他 ， 上大学 。 但是 ， 在这里我想说的不是数学的 ， 而是语文的情缘 。爱是一种最不可思议的感情 。 相爱、相杀、相念常常成为恋人之间的三部曲 ， 现在回想起来 ， 我和语文老师之间也大抵如此 。1.相爱我的语文老师姓关 。 当时应该四十不到的年纪 ， 中等个 ， 留着分头 。 脸尖 ， 嘴小略凸 ， 戴厚瓶底子一样的高度近视眼镜 ， 说话稍有口吃 。 他平时总是穿一身灰色或蓝色的制服 ， 领口露出里面干净的衬衣来 ， 走路的时候上身略微前倾 。 言语也不多 ， 总是严肃的模样 。关老师在我们学校属鹤立鸡群型 ， 从没见过他和别人有说有笑的聊天 。 北大历史系毕业的招牌 ， 相比我们赤脚医生出身的英语老师、工人出身的历史老师、还有其他许多老师那学历高得不是一星半点 ， 至于他是怎么流落到我们这所山里的铁路子弟中学对我们来讲是个谜 。让我略显失望 ， 关老师的课堂和他的外表留给我们的印象差不多 ， 严肃有余活泼不足 。 但他课堂有一个亮点 ， 就是板书 。 从第一个字开始 ， 到最后一个字 ， 标准的正楷 。 横平竖直 ， 大小间距像字帖一样 。 我听课烦了就偷偷跟着他练写字 ， 也算是额外收获 。 赶上内容较多 ， 要压课的时候 ， 他语速加快 ， 但永远不会改变一笔一画的书写方式 ， 没少替他着急上火 。 课余我们男生经常争论 ， 关老师能不能写快点 ， 写连笔字 。 分两派 ， 一是不屑派 ， 连笔字那个老师不会 ， 正楷才难；另一派是不会派 ， 理由是见过老师都急都冒汗了还在写“大字” ， 不合常理 ， 必是写不了快字 。 我有幸目睹谜底的揭开 ， 那是几年以后的高中课堂上 。 有一节课结束还没讲完 ， 又实在没有办法再延时 ， 关老师写过几行快的 ， 出乎预料 ， 歪歪扭扭和不会写字的小学生有一拼 ， 走出教室的时候一脸狼狈与羞涩 ， 又是谜一样的北大毕业生 。我要说的是我的语文成绩一直并不出色 ， 但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关老师眼里得到了升华 。我初一时的语文课本里有一篇课文是讲《国际歌》曲作者欧仁·鲍狄埃的 ， 文中简要地介绍了他的生平和国际歌的创作背景及意义 ， 是一篇政治性的小短文 。 内容并不引人入胜 ， 或者可以说乏味 。那天当关老师完成最后的板书后 ， 布置了家庭作业：一篇作文 ， 题目是《当我听到国际歌的时候》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篇作文会让自己走进关老师的世界 。时至今天我早已忘记我具体都胡诌八诌、扯了些什么 。 回想起来大概内容就是先介绍背景 ， 国际歌是全世界无产阶级的战斗号角 ， 是欧先生呕心沥血之作 ， 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笔 ， 再抄警句写感想 ， 大话和套话往上捅 。 最后表决心 ， 诉说自己每次听到它就有一种想要去送死的冲动等等 。 一切就绪临到收尾的时候不知哪根筋搭错了 ， 我又写了一遍：“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一直以来我以为就是这句彻头彻尾的重复与抄袭 ， 打开了关老师的心扉 。 因为与这篇课文相配的教学内容是讲授写作方法：首尾呼应 。 这篇作文的目的就是检验一下我们是否领会并能应用这个写作技巧 。这句鼓动人心、现在不能随便说的话完美的呼应了我前面成熟的快要流脓的文字 ， 也唤起了关老师的朴素的无产阶级师生感情 。 他激动之下飚了我一个六十分 ， 满分 。 当时我简陋的心灵顿时蓬荜生辉 ， 耶！还有一个小插曲 。 我姐姐和我在同一个班级 ， 她没能把握住这个机会 ， 而是可耻地把它交给了我出版过小说的爹 。 真是亲爹啊 ， 毫无怨言 ， 拿起笔来就写了一篇给她交了作业 。 结果很有意思 ， 这篇代笔之作关老师给了五十九分 。 用他的话讲 ， 一看就不是自己写的 。 看在我的份上不追究她了 ， 这是我猜的 。 我爹也很大度 ， 没怨老师 ， 反倒挺自豪 。得益于关老师不遗余力的推介 ， 我很快就全校闻名了 。 这篇作文过后我便留在了他的心里 。 一言以蔽之 ， 他爱上我了 ， 爱惜的爱 。2.相杀初一结束 ， 紧接着的初二、初三 ， 没再有缘上关老师的课 。 他没有跟班走 ， 我也没有去亲切地拜访过他 ， 还是不成熟啊 。以后的高中时间也过得飞快 ， 转眼就到了毕业季 ， 面临高考 ， 躁动不已的青春只剩了个尾巴 。 开学的第一节语文课 ， 我惊奇地看到关老师走进了教室：一样的发型 ， 一样的装束 ， 一样的嘴和脸 。 不一样的是他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不见了 。 后来听人说近视的人年纪大了视力反倒会变好 ， 眼镜就可以摘掉了 。 现在我也到了摘掉近视镜的年纪 ， 这才知道原是个无稽之谈 。我对摘掉眼镜的关老师似乎有些不大适应 。 原因是关老师常年戴眼镜 ， 以至于他眼镜片后面的皮肤在颜色和质感上与其他部位表现出明显的差异 ， 看起来颇有喜剧演员的风采 。 好在没多久就都和谐了 。关老师的课还是原来的风格 ， 一样的腔调一样的板书 。 不一样的有一点：他变老了一点 ， 我长大了一点 。四年的时光过去 ， 关老师还记得我 ， 从课堂上我感觉得到 。 但是我很惭愧 ， 几年前那次亮点以后我就沦于沉寂了 ， 没有在语文课上再作出什么突出贡献 。 但我在关老师的记忆中还是一个不错的家伙 ， 他对我明显的优待引起了同学的羡慕 ， 这是后话 。语文课一节一节过去 ， 我的字也变得越来越有模样 。没多久机会又来了 ， 但这次我没有抓住 。 岂止是没抓住机会 ， 连以前的人设也崩塌了 。都是鲁迅《一件小事》惹的祸 。能进入语文课本的文章我一直以为大都是不想让人愉快的 。 我痛恨的一本正经的样子 ， 而你还得学着的 ， 这方面鲁迅排第一 。 又是枯燥过后关老师传旨 ， 模仿鲁迅 ， 写一篇自己的《一件小事》 。十几年的浅白人生 ， 小事如麻 。 但事情不大还得像周老前辈一样看出背后的深意 ， 那有哪个闲工夫 。 与我的成名作不同 ， 这次我是彻底忘了都写了些什么 。 只记得憋得相当难受 ， 交上去的时候预感不好 。没料到的是不久关老师就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 他打开我的作文本说你这篇作文写得不错 ， 再改一改会更好 ， 拿回去好好琢磨一下 ， 改完了再给我看看 。 老师满脸的期待 。长出了一口气 ， 本来以为他会批我的 。 回来后就又犯难了 ， 写的时候已经很勉强 ， 现在要改更是无从下手 。 好在我从小就有爱心 ， 不忍让老师失望 。 琢磨再三 ， 硬着头皮改了交上去 。 很快关老师又把我宣到他面前 ， 不太满意 ， 说 ， 你改得不好 ， 还不如原来了 ， 再下下工夫吧 。我惭愧地回来了 。怎么改 ， 我改你个大头鬼 。 要是现在我心里一定会这么说 。 这下脑子更乱了 ， 天知道我怎么才能不让关老师再揪住我不放 ， 写个检查都没这么费劲 。完全为了应付 。 改完再交上去 ， 忐忑了两天 ， 没动静 ， 他居然放过我了 。 等作文发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了老师的批语 ， 记得很清楚 ， 上面用红水笔写着端端正正的五个字“态度不认真”老师果然是老师 ， 阅读人的能力和阅读文章一样强 ， 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态 ， 只是他高估了我的能力 。反正关老师是死心了 ， 没再找我改 。 待语文课讲评的时候他选了一位女同学的作文做范文 。 我一点也不羡慕 ， 讲了什么我也没当回事 ， 只觉得轻松 。 还记得课堂上我目光一直避开他 ， 但我觉得他一定意味深长地看过我 。事情还没完 。我是当天晚自习发下作文本后看到的评语 。 虽然预料之中 ， 也还是有些不爽 。 写在纸上的评语象刻在了自己的脑门上一样扰人 。 课间和后座的同学说起关老师的逼改 ， 他叹口气道：你还不知足？要是关老师也这样对我 ， 我叫他爹都行 。 我说关老师的儿子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 东扯西扯 ， 一晚上过去了 。以后若干天关老师和我相安无事 。 直到下一次作文课 ， 他又宣我觐见 。我就纳闷了 ， 难道又出彩了？依我对自己的感觉 ， 不能够 。多少还是有点得意 ， 当我站在关老师的面前的时候 。他面如秋水 ， 我才预感不妙 。 看我过来站好老师指着早已打开的作文本说 ， 看看吧 ， 你写了什么？我小心地靠过去想看看关老师这次又发现了什么闪光的文字 。也是一行正楷 ， 整整齐齐写在关老师的评语下面：“不要给老夫扣帽子”多了三个字 ， 后面居然还用了惊叹号 。要多难堪有多难堪 。我想给老师解释 ， 可是真的没法解释 。 当时每天中午听评书《岳飞传》 ， 里面有很多好玩的说法我们都模仿 ， 同学之间称对方是“狼主” ， 称自己是“老夫” ， 成了口头语 ， 张嘴就来 。 那天晚上两人边说笑边牢骚 ， 结果居然给自己录了口供 ， 还是在关老师评语下面 ， 百口难辩 ， 怎么也洗不清了 。我读书时经常用笔无意识地涂涂写写 ， 这次算是教训深刻 。关老师说的不多：我和你父亲一样的年纪 ， 你怎么能这样写？老师的话里有责备 ， 更多的还是惋惜与无奈 。 我都不知道怎么离开办公室的 。接下来课堂上再见到关老师的时候就是有了点尴尬 。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教我学 ， 都是规定动作 。 一对一的互动再没出现过 ， 我以为自己伤了他的心 ， 就此走出了他的世界 。3.相念人生的路经常面临变故 。毫无征兆的转学 。 为了我的前程 ， 家人为我办好了所有的手续 ， 我别无选择 。 忘了我是怎么告诉老师的 ， 离别的心绪忙乱、忐忑 。那是离开前一天的黄昏 ， 我刚走出教室就看见关老师在不远处向我招手 ， 慢慢昏暗下来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 ， 身上 。 让我突然有了说不清的忧伤 。 看我走到近前 ， 他把怀里抱着的一摞书递给我 ， 说：这是高中语文的全套参考资料 ， 会对你有帮助 ， 就算是做个纪念吧 。这是一套我朝思暮想却一直没有集齐的书 ， 我的感动难以言表 。我曾经以为自己真的伤了关老师的心 ， 一直心怀愧疚 。 好多时候我都有意无意地躲着他 ， 除了课堂上的交集外再没有单独的指导和谈话 ， 似乎过去他对我的好感已经被我三番五次的、令他失望的表现从他心里抹去了 。 此时我才确认 ， 关老师一直记挂着我 ， 从未因为我的浅薄无礼而改变 。我随着他慢慢地走向学校的操场 。 开始还有些不习惯这样与课堂、作业无关的单独相处 。正是晚自习的时间 ， 场地空旷静寂 。 此时的关老师神情步态都比课堂上轻松了许多 ， 不长的路上他给我讲了许多学习之外的事情 ， 我听得非常入神 。 我的确很努力的想记住他说的离我现在的生活很远、以后又会很近的每一句话 。 多年后我还能回想起来的是他看着开始爬升月亮 ， 说：去读大学吧 ， 大学的生活很有意思 。平淡的语调 ， 似乎是自言自语 。 没有激情 ， 没有幽默感 ， 像是说给我 ， 也像是说给多年前的他自己 。借着月光 ， 我看到了关老师的脸 ， 挂着浅浅笑 。离别得简单 ， 没有仪式感 ， 更别提还去作别西天的云彩了 。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了我是在和多么重要的一段时光告别 。 要是知道这些一去再不能复还 ， 当时不知会生出怎样的惆怅来 ， 我是该遗憾还是该庆幸呢 。对未来的茫然压倒了所有的离绪 ， 也把这段师生情谊牢牢地堵在心底 。就让它在那里慢慢发酵吧 。4．尾声几十年过去了 ， 今天我的老师们有的还健在 ， 已是古稀、耄耋之年；有的已然故去 ， 阴阳相隔 。“往事依稀浑似梦 ， 都随风雨到心头”我不知道老师们的印象中、曾经教过的学生里是不是还有我的痕迹 ， 但我记忆中老师们的形象却越来越清晰 。 我庆幸没辜负班主任当年递给我父亲的条子 ， 没辜负关老师临别前的浅笑 ， 现在我可以有机会对老师们严正声明：大学 ， 我去过了 。人都渴望长大 。 读书的时候憧憬着离开学校走向社会 ， 走进了社会才知道那依然是一所学校 。 那里有人等着当你的导师、等着掰开你的脑袋 ， 把他们先进的垃圾一股脑的倒给你 ， 让你的灵魂不停的接受拷问 。 感谢我的老师们对我付出的爱 ， 在一个应该吃饭还是应该吃便都拎不清的时代 ， 让我没有活成自己讨厌的摸样 。 几十年来我没有为自己的民族屹立世界之林做出什么可歌可泣的事迹 ， 也许会使老师们失望 ， 但我保留了自己做人的良知 ， 我想这也足可以让他们欣慰了 。我想念自己的老师 ， 在交通便捷、通讯发达的今天依然音貌隔绝 ， 我无法相信自己惰性是如此强大 。 也许是心底里接受不了对方的改变 ， 不忍互相展示年轮留在自己身体上的疤痕来印证时间的残酷与公平 ， 所以只留下了自己美好的年华在对方的心底 。 不管怎样 ， 我爱我的老师 。我不相信有上帝 ， 但希望有那么一个地方 ， 我和老师们终将相见 。希望在他们的课堂上还能给我留一个座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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