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不要再污蔑写下「锄禾日当午」的那个唐朝诗人

请编辑说一说《悯农》的作者李绅 。 他做了官之后奢侈无度 , 喜吃鸡舌 , 一顿饭要杀三百只鸡 , 只用鸡舌 , 鸡肉鸡毛堆积如山;还用栽赃陷害的手段打击政敌制造冤案 。 这些是真的吗?一、子虚乌有的“吃鸡舌”先说“喜吃鸡舌” 。对当代人而言 , 李绅其实是一个相当陌生的历史人物 。 若非他的《悯农》诗——“锄禾日当午 , 汗滴禾下土 。 谁知盘中餐 , 粒粒皆辛苦” , 长期被收在小学语文教科书中 , 恐怕没多少人会知道他 。请不要再污蔑写下「锄禾日当午」的那个唐朝诗人
图:最新版小学一年级上册语文教材中的《悯农》诗粗略检索可以知道 , 李绅在中文网络世界被人指责“好吃鸡舌” , 大约始于2010年前后 。 如下图所示 , 以“李绅 鸡舌”为关键词 , 以“2010年8月31日之前”为搜索时段 , 只得到了两条相关结果 , 且是刊发于《西安晚报》的同一篇文章 。 该文称:“据史书记载 , 李绅在为官后‘渐次豪奢’ , 一餐的耗费多达几百贯 , 甚至上千贯 , 并且他特别喜欢吃鸡舌 , 每餐一盘 , 耗费活鸡三百多只 , 院后宰杀的鸡堆积如山 。 与李绅同一时代的韩愈、贾岛、刘禹锡、李贺等人 , 无不对其嗤之以鼻 。 ”①请不要再污蔑写下「锄禾日当午」的那个唐朝诗人
图:检索“李绅 鸡舌”的结果遗憾的是 , 经过十余年的流传 , 到了今天 , 虽有无数的中文报纸、杂志、自媒体乃至学术专著 , 已将“李绅为了吃鸡舌一顿饭要杀三百只鸡”当成信史在传播 , 但它们无一例外 , 均给不出具体的史料来源 , 仍只能模糊地声称“据史书记载”云云 。 下图所示 , 一出自2015年出版的某《中国饮食思想史》 , 一出自2016年出版的某《中国古代建筑文献集要》 。 前者不做丝毫考据 , 原文照搬前引《西安晚报》文章 。 后者也未寻到具体史料来源 , 遂以笼统的“史载”二字聊作应付 。如此这般 , 自然是因为 , “李绅喜欢吃鸡舌”是一桩子虚乌有之事 , 本就没有任何史料记载 。请不要再污蔑写下「锄禾日当午」的那个唐朝诗人
图:学术著作中的不加细考究竟是谁第一个捏造了“李绅喜欢吃鸡舌”这段故事 , 已很难考据明白 。 据笔者推测 , 这则谣言的发生逻辑 , 很可能是这样的:(1)清初文人褚人獲的笔记小说《坚瓠集》里记载 , 北宋宰相吕蒙正“喜食鸡舌汤 , 每朝必用” , 以致于其后花园中鸡毛堆积成山 。 (2)某位当代人对《坚瓠集》里的这段故事存有一种模模糊糊似是而非的印象 , 将它误植在了李绅的头上 。褚人獲《坚瓠集》的原文如下:“宋吕文穆公 , 微时极贫 , 故有渴睡汉之诮 。 比贵盛 , 喜食鸡舌汤 , 每朝必用 。 一夕游花园 , 遥见墙角一高阜 , 以为山也 , 问左右谁为之 。 对曰:此相公所杀鸡毛耳 。 吕讶曰:吾食鸡几何?乃有此!对曰:鸡一舌耳 , 相公一汤用几许舌?食汤凡几时?吕默然省悔 , 遂不复用 。 ”②大意是:吕蒙正没中科举之前 , 家境极其贫寒 。 做了官富贵之后 , 喜欢上了喝鸡舌汤 , 每天早上都要喝 。 某日他游花园 , 见到墙角有一座高高的山丘 , 就问是谁堆的 。 下人回复说:那是相公你杀鸡留下的鸡毛 , 你每天喝鸡舌汤 , 每顿要杀许多鸡 , 于是就有了一座鸡毛山 。其实 , 褚人獲的这段笔记里有一个大大的史实错误 。 包括吕蒙正在内的宋代官员 , 确实集体喜欢“鸡舌”这种东西 , “含鸡舌”是当时的一种官场风尚 。 但此“鸡舌”并不是鸡的舌头 , 而是一种用来掩盖口气的香料 。 宋人沈括的《梦溪笔谈》里说得很明白:“按《齐民要术》云:鸡舌香 , 世以其似丁子 , 故一名丁子香 。 即今丁香是也 。 《日华子》云:鸡舌香 , 治口气 。 所以三省故事 , 郎官日含鸡舌香 , 欲其奏事对答 , 其气芬芳 。 此正谓丁香治口气 , 至今方书为然 。 又古方五香连翘汤用鸡舌香 , 《千金》五香连翘汤无鸡舌香 , 却有丁香 , 此最为明验 。 ”③意即 , 鸡舌香不是鸡舌头 , 而是丁香 。 宋代中央朝廷有一个惯例 , 郎官们需要近身向皇帝汇报事务 , 所以他们每日里都要口含“鸡舌香”这种东西 , 用来掩盖口气 , 以免引起皇帝的不快 。 这鸡舌香也会作为一种治疗口气的药物拿去熬汤供人饮用 , 吕蒙正经常喝鸡舌汤 , 大约是因为他来自很底层 , 比较在意别人会因口气而看不起他的出身 。沈括还说 , 现在开封市面上卖的所谓鸡舌香 , 都是从乳香中提炼出来的 , 根本没有多少香气 , “以治疾 , 殊极乘谬” , 含着它们或者拿它们来煮汤 , 是治不了口气的 。二、扯淡的《赠李司空妓》再来说一下所谓的《赠李司空妓》一诗 。这首诗常被人拿来与“喜吃鸡舌”之说配套 , 以证成李绅做了高官之后奢靡无度 。 一般认为 , 该诗的作者是刘禹锡 , 其原文如下:“高髻云鬟宫样妆 , 春风一曲杜韦娘 。 司空见惯浑闲事 , 断尽苏州刺史肠 。 ”有些文章 , 将这首诗解读成李绅安排舞女歌妓作陪招待刘禹锡 , 但“刘禹锡的苏州 , 此时正逢水灾 , 百姓正在水深火热之中……耿直的刘禹锡当然对眼前的歌舞情景异常反感 。 ……刘禹锡此时再回头看看李绅 , 发现昔日那个写过《悯农》诗的李绅对着这花天酒地、歌舞升平的场景早已见惯不怪 , 这让刘禹锡非常痛心 。 ”④这类解读 , 其实全部属于脑补 。之所以这样说 , 原因也很简单:这首诗虽然题为《赠李司空妓》 , 但迄今为止并无确凿材料可以说明这个“李司空”就是李绅;而且《赠李司空妓》这个标题也是后人所拟 , 并非原诗所有 。唐代史料里 , 有两则材料记录了刘禹锡这首诗 。 一则来自唐人范摅的《云谿友议》 。 里面说:“中山公(指刘禹锡)谓诸宾友曰:……夫人游尊贵之门 , 常须慎酒 。 昔赴吴台 , 扬州大司马杜公鸿渐 , 为余开宴 , 沉醉 , 归亭驿 。 稍醒 , 见二女子在傍 , 非我有也 。 乃曰:‘郎中席上与司空诗 , 特令二乐妓侍寝耳 。 ’醉中之作 , 都不记忆 。 明日修状启陈谢 , 杜公亦优容之 , 何施面目也 。 予以郎署州牧 , 轻忤三司 , 岂不过哉 。 诗曰:高髻云鬟宫样妆 , 春风一曲杜韦娘 。 司空见惯寻常事 , 断尽苏州刺史肠 。 ”⑤按该史料的说法 , 刘禹锡参加的是杜鸿渐的宴会 , 地点是在扬州 , 与李绅并无关系 。 但杜鸿渐不可能邀请刘禹锡参加宴会 , 因为他死于769年 , 刘禹锡要再过三年才会出生 。另一则材料来自唐人孟棨的《本事诗》 。 里面说:“刘尚书禹锡罢和州 , 为主客郎中 , 集贤学士 。 李司空罢镇在京 , 慕刘名 , 尝邀至第中 , 厚设饮馔 。 酒酣 , 命妙妓歌以送之 。 刘于席上赋诗曰:高髻梳头宫样妆 , 春风一曲杜韦娘 。 司空见惯浑闲事 , 断尽江南刺史肠 。 李因以妓赠之 。 ”⑥按该史料的说法 , 刘禹锡参加的是“李司空”的宴会 , 地点是京城 。 材料中并没有说“李司空”就是李绅(将之说成李绅 , 是宋代一些人的脑补) , 而且也不可能是李绅——刘禹锡“罢和州”回到京城是在828年 。 李绅自825年即一直在地方做外官 , 直到842年才回到京城 , 期间不存在什么“罢镇在京”的状况 。 鉴于李绅没有机会与刘禹锡在京城相见 , 有学者认为 , “此处‘李司空’必非李绅” 。 ⑦综合这两则材料 , 比较确切的信息是:(1)刘禹锡确实写了一首内有“司空见惯”一词的诗 , 这意味着他所参加的宴会 , 主人是一位拥有“司空”头衔、或拥有相当于“司空”头衔的高官 , 至于这位“司空”姓什么 , 诗里面并没有说 。 (2)“断尽江南刺史肠”也好 , “断尽苏州刺史肠”也罢 , 指的都是此事发生的大致时间 , 是在刘禹锡担任扬州刺史之后 , 也就是831年-834年这段时间 。 这两点信息 , 无法与李绅的履历合榫 。那么 , 以舞女歌妓作陪招待刘禹锡的“司空” , 究竟是谁呢?一种比较可信的学术意见认为 , 他应该是当时的政坛大佬牛僧孺:“牛僧孺与刘禹锡交情较厚 , ‘司空见惯’为刘与牛事最合情理;牛僧孺生活奢侈 , 颇多声色之娱;牛于此前曾任兵部尚书(汉称大司马) , 节镇淮南虽未检校司空 , 但右仆射、同平章事之衔也可泛称司空 , 这些地方都是说得过去的 。 ”834年 , 牛僧孺是淮南节度使 , 刘禹锡由苏州刺史改任汝州刺史 , 自苏州北上汝州 , 恰好必经扬州 。 刘前去见一见自己的老朋友牛僧孺 , 牛则以舞女歌妓作陪招待刘 , 可以说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 也唯有如此 , 诗中的“司空”、“苏州刺史”等元素才能成立 。 ⑧三、李绅没有制造冤案最后再说一说所谓的“制造冤案” 。所谓冤案 , 指的是李绅晚年在淮南节度使任上查办了一名叫做“吴湘”的江都尉 。 据《旧唐书》的记载 , 这位吴湘“为部人所讼赃罪 , 并娶百姓颜悦女为妻 , 有逾恪律” , 就是说 , 他被部下告发举报 , 罪名是贪污腐败和仗着官身强娶民女 。 李绅命观察判官魏鉶负责处理这个案子 , 最后判了吴湘死刑 。许多今人文章 , 将这个案件说成李绅结党营私、枉顾法律、打击报复:“朝廷……调查过后发现虽然吴湘确实贪污了 , 可是钱财并不多 , 强娶民女这件事也并不属实 , 罪不至死 。 一意孤行的李绅就直接将吴湘送上断头台 。 原来李绅一意孤行的原因是为了讨好当时的宰相李德裕 , 因为吴湘的叔父过去得罪过李德裕的父亲 , 于是两家就此结仇 , 李德裕也曾贬过吴湘的叔父 , 后来李绅为了讨好得李德裕便给吴湘罗列罪名 , 急于将他处死 。 后来唐宣宗即位 , 随后李德裕丞相一职被罢免 , 朝廷复查吴湘案 , 吴湘也得以平反 。 ”⑨这一指责 , 恰好将“结党营私、枉顾法律、打击报复”的主体完全搞反了 。对吴湘案 , 朝廷实际上有过两次中央层面的调查 。 第一次是淮南方面将案情审判结果上报中央之后 。 时值牛李党争 , 牛派的言官们认为李德裕素来憎恨身为牛党的吴汝纳 , 而吴湘恰好又是吴汝纳的弟弟 , 李绅则是李德裕的好友 , 所以“疑李绅织成其罪” , 要求重新调查 。 于是朝廷派了御史崔元藻去淮南 。 崔元藻的调查结果是吴湘贪污腐败盗取钱粮属实 , 但强娶百姓颜悦之女一条有出入 , 颜悦做过节度使的“衙推官” , 他妻子多多少少也有点士族身份 , 他们家不能算“百姓” 。 于是“计赃准法” , 以贪腐之罪按律将吴湘给杀了 。需要注意的是 , 这位前去调查的崔元藻 , 并不是李德裕方面的人(否则牛党众人也不会同意这个人选) 。 崔既不愿得罪李德裕 , 也不愿得罪牛僧孺 , 虽然他的调查报告“与扬州所奏多同” , 也就是和淮南方面的汇报基本相同 , 但最终仍因“无定夺”而引起了李德裕的不满 , 被从中央贬去了端州 。 所谓“无定夺” , 大约是指崔做完事实调查之后 , 不肯拍板出具直接的判决意见 , 而是将问题推回给了李德裕——从崔的这种做法 , 也可见他并非李德裕阵营中人 。 ⑩再后来 , 朝中政治环境发生变化 , 李德裕失势 , 牛党众人又将吴湘案重新翻出来 , 搞了第二次中央层面的调查 。 这次调查由牛党一手掌控 , 其中也有那位对李德裕深怀怨恨的崔元藻 。 史学家岑仲勉对这次调查的定性是“无非周内锻炼以成德裕之罪而已”⑪ , 即事实本身并不重要 , 这是一次旨在将李德裕彻底打趴下的政治审判 。在这场政治审判当中 , 崔元藻放弃气节 , 更改了自己之前的调查结论 。 具体负责案件侦查的淮南观察魏鉶 , 在狱中饱受酷刑仍不愿污蔑李德裕 , 最后得了一个“贬死岭外”的结局 。 李绅此时虽已去世 , 也仍被牛党清算削去三项官身 , 且剥夺了其子孙做官的资格 。与今人不辨是非污蔑李绅制造冤狱不同 , 唐人范摅在《云谿友议》里说的却是:“李公既治淮南 , 决吴湘之狱 , 而持法清峻 , 犯者无宥 , 有尹、张之风也 , 狡吏奸豪潜形叠迹 。 ”⑫淮南百姓很怀念那位刚正不阿的李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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