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黑色雅典娜》的启示( 二 )


几乎所有的古典学史著作都会特别讲述哥廷根大学在古典学这门学科成立上的特殊历史地位 , 也会讲到弗里德里希?奥古斯特?沃尔夫和威廉?冯?洪堡这两个人在创制这门学科并且宣扬一种古典学的教育理念上的重要作用 , 但是 , 贝尔纳却特别揭示了在这两个人的古典教育理念体系中的浪漫主义与种族主义的因素 。 洪堡生前写有一份未发表的概略——《论古代研究 , 尤其是希腊人研究》 。 这个概略强调古代研究在普通教育中的中心地位 , 而支持这一观点的核心的理由就是:“学习研究尚未异化的古代人会为今天创造出更好的人组成的新社会 , 这一研究将是教育和道德形成的中心 。 ”贝尔纳指出 , 这在本质上是一种精英教育的理念 , 它所依赖的人与人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的差异与不平等是一目了然的 , 在它的关于古代人的纯洁性的浪漫主义的修辞中所隐含的实际上是保守主义的政治目标 , 以应对当时正在发生民主革命的欧洲 。
通过洪堡 , 完善的希腊人的形象被树立起来了 , 而它迅速与德意志民族的在种族上的纯洁性与高贵性的自我认同结合在一起 , 德意志民族被看成无论是在语言上、还是精神上都更接近于希腊人 , 是雅利安种族的没有堕落和腐化的部分 。 在这里 , 如何通过塑造一个理想的他者——另一个自我——来达到对自身的确证 , 如何通过对理想的希腊人的追溯来达到对德意志民族的自我认同 , 如何通过对一种理想化的古人的道德想象来渗透一种本质上是保守主义的政治理念 , 即 , 对一种等级制的统治秩序的维护 , 就是一目了然的 。
因此 , 浪漫主义和种族主义通过向古典学的渗透和与古典学的结合 , 就为关于希腊文化的一种现代模式奠定了基础 , 这个现代模式被贝尔纳称作雅利安模式 , 因为 , 它的浪漫主义和种族主义的内核在本质上是欧洲中心主义和反犹主义的 。 它通过强调希腊人的种族的纯粹性来强调现代欧洲文明的独特与高贵 , 它将关于希腊文化的古代模式作为编造的和缺乏证据的而予以完全排斥 。 因此 , 贝尔纳这样说:“到1850年代 , 印欧语系和雅利安种族已成为既定‘事实’ 。 随着一整套种族理论和原初的雅利安发祥地位于中亚山区的概念的确立 , 对希腊起源的描述就被篡改了 。 ”
《黑色雅典娜》给我们带来多方面的启发 。 其中一种启发是人们经常会提及的 , 这就是 , 它是自萨义德的《东方学》之后的另一本重要的后殖民主义理论的代表作品 , 它以实证的方式为萨义德的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补充了弹药 , 从而再一次击碎了西方关于自我和作为他者的东方的虚假叙事 , 对欧洲中心主义和自觉与不自觉地接受欧洲中心主义文化叙事逻辑的人们不啻是当头一记棒喝 。
但是 , 它难道不是对一切民族的自我中心主义和一切关于自我和他者的实质上是种族主义、殖民主义乃至帝国主义的文化叙事都是当头一记棒喝吗?因此 , 在我看来 , 《黑色雅典娜》的启发远不止于它所实际针对的 , 亦即 , 针对一种有关希腊文化的现代西方古典学模式 , 和作为其基础的欧洲中心主义 , 而是具有普遍的文化理论的意义 , 它更值得我们就当前正在兴起的有关中国文化的独特性的所谓“中国叙事”其背后的实际上逻辑相同的文化模式进行反思 。 人们在借助于实际上是来源于西方的一种后殖民主义的文化理论解构了西方话语的文化霸权的同时 , 难道不是也应当就一种新的文化霸权——无论它是“中国叙事”还是“中国性”——有所警惕吗?同时 , 我们不是更应当通过这一反思来构想一种更具文化的包容性和平等性的、富有文化交流的张力的文化理论吗?
因此 , 当贝尔纳就古典学的现代模式——它如何通过塑造一个精神上的绝对的他者来塑造一个精神上的绝对的自我——进行解构时 , 一个首先引起我们思考的文化问题就是 , 一个自我中心主义的文化恰恰是通过塑造一个文化上作为他者的对立物来塑造自我的 , 并且它通过将那个精神上的他者绝对化、特殊化而达到对精神上的自我的绝对化和特殊化 , 当然由此也将它们分别置于一个精神等级序列的相应的位置 , 建构起自我在精神世界中的统治秩序 。 贝尔纳细致地梳理了从18世纪以来 , 随着欧洲中心主义的逐渐兴起 , 在文化上古典学者们如何通过将埃及的因素和腓尼基的因素从希腊文化中排除出去 , 将它们置于一个史前的和低级的文化价值序列之中 , 从而获得了一个年青的、进步的和高贵的希腊新文明的 。 贝尔纳特别指出 , 在这个过程之中 , 都不是科学的精神在起作用 , 而是种族主义的、浪漫主义的文化想象在发挥主要的作用 。 希腊人被想象为一个特殊的文化种族 , 它具有超然于其他民族的神圣的文化禀赋 。 在深受这一古典学模式影响的现代德国哲学家那里 , 它甚至被想象为一个独具形而上学气质的民族 , 而其他民族却都是世俗主义的 , 是被卑污的犹太精神所浸透的 。 从而 , 恰如贝尔纳批评将腓尼基因素从希腊字母表中最终清除出去的美国考古学家里斯?卡彭特所说的 , “当谈到古希腊人时 , 所有正常的法则和类比都被悬搁了 , 像判断其他民族那样来判断他们 , 即便不是不正确的 , 也是不合适的 。 ”因此 , 在这样一种对自我的文化塑造中 , 我们看到的不再是科学与理性 , 看到的却恰恰是愚昧与非理性 , 是一场基于价值信念的“诸神之争” , 所有客观而公允的分析与判断都终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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