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汪曾祺:写字·画画·做饭就是最好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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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字·画画·做饭
文 | 汪曾祺
我正经练字是在小学五年级暑假 。 我的祖父不知道为什么一高兴 , 要亲自教我这个孙子 。 每天早饭后 , 讲《论语》一节 , 要读熟 , 读后 , 要写一篇叫做“义”体的短文 。 “义”是把《论语》的几句话发挥一通 , 这其实是八股文的初阶 , 祖父很欣赏我的文笔 , 说是若在“前清” , 进学是不成问题的 。 另外 , 还要写大字、小字各一张 。 这间屋子分里外间 , 里间是一个佛堂 , 供着一尊铜佛 。 外间是祖母放置杂物的地方 , 房梁上挂了好些干菜和晾干了的粽叶 , 我就在干菜、粽叶的气味中读书、作文、写字 。 下午 , 就放学了 , 随我自己玩 。
祖父叫我临的大字贴是裴休的《圭峰定慧禅师碑》 , 是他从藏帖中选出来 , 裴休写的碑不多见 , 我也只见过这一种 。 裴休的字写得安静平和 , 不像颜字柳字那样筋骨努张 。 祖父所以选中这部帖 , 道理也许在此 。
小学六年级暑假 , 我在三姑夫家从韦子廉先生学 。 韦先生每天讲一篇桐城派古文 , 让我们写篇大字 。 韦先生是写魏碑的 , 曾临北碑各体 , 他叫我临的是《多宝塔》 。 《多宝塔》是颜字里写得最清秀的 , 不像《大字麻姑仙坛》那样重浊 。
有人说中国的书法坏于颜真卿 , 未免偏激 。 任何人写碗口大的字 , 恐怕都得有点颜书笔意 。 蔡襄以写行草擅名 , 福州鼓山上有他的两处题名 , 写的是正书 , 那是颜体 。 董其昌行书透逸 , 写大字却用颜体 。 歙县有许多牌坊 , 坊额传为董其昌书 , 是颜体 。
读初中后 , 父亲建议我写写魏碑 , 写《张猛龙》 。 他买来一种稻草做的高二尺 , 宽尺半 , 粗而厚的纸 , 我每天写满一张 。
《圭峰碑》《多宝塔》《张猛龙》 , 这是我的书法的底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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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拿给我临的小楷是赵子昂的《闲邪公家传》 , 我后来临过《黄庭》《乐毅》 , 时间都很短 。 一九四三年云南大学成立了一个曲社 , 拍曲子 。 曲谱石印 , 要有人在特制的石印纸上 , 用特制的石印墨汁 , 端楷写出印刷 。 这差事落在我的头上 。 我凝神静气地写了几十出曲谱 , 有的是晋人小楷笔意 , 我的晋人笔意不是靠临摹 , 而是靠“看” , 看来的 。
有一个时期 , 我写的小楷效法倪云林、石涛 。
一九四七、一九四八年我还能用结体微扁的晋人小楷用毛笔在毛边纸上写稿、写信 。 以后改用钢笔 , 小楷功夫就荒废了 。
习字 , 除了临摹 , 还要多看 , 即“读帖” , 我的字受“宋四家”(苏、黄、米、蔡)的影响 , 但我并未临过“宋四家” , 是因为爱看 , 于不知不觉中受了感染 。
对于“宋四家” , 自来书法家颇多贬词 。 有人以为中国书法一坏于颜真卿 , 二坏于“宋四家” , 这话不能说毫无道理 。 “宋四家”对于二王 , 对于欧薛 , 确实是一种破坏 。 但是 , 也是革新 。 宋人书法的特点是解放 , 有较多的自由 , 较多的个性 。 “四家”的“蔡”本指蔡京 , 因为蔡京人太坏 , 被开除了 , 代之以蔡襄 。 其实蔡京的字是写得很好的 , 有人以为应为“四家”之冠 , 我同意 。 苏东坡多有偏锋 , 书体颇近甜俗 。 黄山谷长撇大捺 , 做作 。 米芾字不宜多看 , 多看了会受其影响 , 终身摆脱不开 。 米字流畅洒脱 , 而书品不高 , 他自称是“臣书刷字” 。 我的书品也只是尔尔 , 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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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正式学过画 。 我父亲是画家 , 年轻时画过工笔画 。 中年后画写意花卉 。 他没有教过我 。 只是在他作画时 , 我爱在旁边看 , 给他抻抻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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