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读书会@毛丫十八天就跟了毛师傅( 二 )


十分钟的热身后 , 毛丫浑身溶解一般 , 出来一层柔软的湿润 。 三号街离太平洋不远 , 炎热在盛夏也聚不住 , 傍晚一起风 , 温度迅速下跌 。 但毛丫感到一股温热贯通了她的四肢 , 全身状态逐渐到了火候 。 她将第一只碗搁在脚尖上 。 这脚上套着一双黑色羊皮软底鞋 , 侧面绣了一条金红的龙 。 她的脚稳稳举着那只碗 , 然后细细地掂量 , 似乎要告诉你它具体有几两几钱 。 它就是一只普通的中国青花瓷碗 , 在中国乡村 , 你在富裕农家的红白喜事餐桌上常能见到 。
就在毛丫的脚掂量这只青花瓷碗时 , 踱步街上油腻腻的嘈音在她知觉里淡去了 。 她心里此刻静得像一眼很深的井 。 那种深不见底的静寂你能从她眼睛里得到证实 。 随即她的脚将青花碗踢起来 。 更像是那脚将碗发射了出去 。 青花碗划出白中透蓝的弧线 , 落在她头顶正中 。
四五个人站下来了 , 看毛丫正将第七只碗搁在脚尖上 。 它着陆在第六只碗上 , 没有一点切磋 , 只有笃定的“叮”一记轻音 。 他们看地上只剩下最后一只碗了 , 便朝那碗里投了一把硬币 。 毛丫将盛硬币的碗也搁在脚尖上 。
人们静下来 。 静得有些动机不纯:这下要你好看了 。
毛丫两眼看着正前方 , 深吸一口气 , 脚再次踢起 。 碗和硬币各走各的 , 却在空中编成一个队形 。 它守着严格的次序 , 落定时便有了一串声音 , 清脆而清晰 , 如同京剧板鼓佬紧敲的木鱼 , 再急骤 , 每一下都不含混 。
但谁也不懂毛丫这一招有多绝 。 他们不是看门道的人 , 只懂看热闹 。 于是他们便热闹地为毛丫鼓起掌来 , 并朝她面前又扔了几个硬币 。
十分钟后 , 最初鼓掌的人早走远了 , 后来的一群日本观光客比较有耐心 , 他们矮小而沉默地站在一旁 , 头上是一模一样的帆布棒球帽 , 目光随毛丫单调的动作一上、一下 。 他们中的两个年轻男子相互使了个眼色 , 意思是:只要坚持看下去 , 一定能看到她失手 。 不是她砸碗就是碗砸她 , 那一大摞碗砸她个劈头盖脸 , 那可是不可错过的精彩时刻没办法 , 他们是有忧患意识、热爱悲剧的民族 。
但毛丫两轮已踢完 , 八个碗走得流畅、秩序 。 她最后把一摞碗全搁在脚尖上 , 一下全踢起来 。 八个碗一齐落定在她头顶时 , 竟连瓷器相碰撞的声音也没了 。
两个日本人也耐不住了 , 觉得这么万无一失的把戏不大够刺激 。 他们听领队嚷嚷 , 便顺着鞠躬的劲往毛丫跟前搁了张五元钞票 。 毛丫两条年轻柔韧的腿还是值得他们这点破费的 。
不久 , 就在毛丫踢碗的摊位上 , 紧挨着跳“桑巴”的一群哥伦比亚人 , 罗杰摆开了画摊 。 他画炭笔和水彩两种肖像 。 付二十元 , 他给你画张炭笔的 , 三十五元到四十元 , 水彩的 , 他免费赠一个简易画框 , 一切都老实巴交 , 诚恳公道 。 假如三号街人群中有内行些的 , 会发现这条街不配罗杰 。 但罗杰一点不觉得冤得慌 , 他觉得能在三号街有一席之地是极大幸运 。 三号街上各种族的人都有 , 也就不对他这个澳大利亚人见外 。罗杰自然不知道 , 他在著名的三号街首次得到的摊位 , 属于一个中国的年轻杂技艺人毛丫 。
严歌苓读书会@毛丫十八天就跟了毛师傅
本文插图

毛丫十八天就跟了毛师傅 。 准确地说 , 是毛师傅在她十八天大的时候领养了她 。 毛师傅那年五十四岁 , 去昆明观摩杂技会演 。 毛师傅在北京远郊的一个县城做杂技团团长 , 但他在杂技界的声望 , 远大出那个县城 。 北京的杂技团都怕毛师傅 , 因为毛师傅说:“你们也就能出出国 , 糊弄糊弄外国人 。 ”
毛师傅乘的那班火车误点 , 一误误了十来个小时 。 躺在长椅上睡觉的毛师傅被猫叫声吵醒 。 再听听 , 发现那猫就在他的长椅下面叫 。
十分钟后 , 毛师傅抱着一个盛在鞋盒子里的婴儿发愣 , 里面的那封信是孩子母亲写的 。 她是农场知青 , 自己无望养活这孩子 。 若是孩子命大 , 就让她长大孝敬收养她的好心人吧 。 信很短 , 但毛师傅念完心都要停跳了 。 他抱着鞋盒去找车站领导 。 一个清洁女工说 , 半夜三点哪来的领导?再说领导早让这些遍地下崽的知青们烦坏了 。 他们正闹大回城 , 这座车站隔几天就会出现一个这样的无名氏孩子清洁女工说她可以帮忙把孩子交到车站的临时育婴室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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