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托」No.1426 普里莫·莱维 | 那些有罪的记忆与扭曲的现实( 四 )


要想抵御难以忍受的记忆侵扰 , 最佳手段就是延长“免疫封锁线”(cordon sanitaire) , 阻止它们进入头脑 。 阻止一份记忆要比忘记一份记忆容易得多 。 实际上 , 当士兵们受命去做“脏活”时——即使最心狠手辣的刽子手也无法接受的工作——为了保护这些士兵的良心 , 确保他们能奉命行事 , 纳粹指挥官们为此费尽了心思 。 在苏德战线之后的特别行动队 , 强迫平民挖掘巨大的公共墓坑 , 然后便在刚刚挖好的万人坑边用机枪屠杀平民 。 每当这时 , 纳粹就应行动队员所需 , 为他们提供各种烈酒 , 通过酒醉来模糊屠杀的记忆 。 那些众所周知的委婉辞藻(“最终方案”、“特殊疗法” , 还有特别行动队的字面解释:“快速反应部队” , 都是为了掩盖一个可怕的事实)不仅用于欺骗受害者 , 防止他们采取自卫行为 , 也是为了在可能的限度内 , 向公众以及其他未直接参与屠杀的纳粹部队 , 隐瞒第三帝国占领的全部土地上究竟发生着什么 。
总而言之 , 希特勒“千年帝国”的短暂历史可以重新诠释为一场对抗记忆的战争 , 奥威尔式的伪造记忆 , 伪造现实 , 否定现实 。 希特勒的所有传记 , 尽管在解释这个难以归类的人的一生时颇有争议 , 但都同意他的晚年生活已经脱离现实 , 尤其从德军入侵苏联的第一个冬天开始 。 他禁止和否定他的部下以任何形式接触事实 , 毒害他们的道德和记忆 。 但是 , 在地下掩蔽所里 , 他越来越偏执 , 最后成为一个彻底的妄想狂 , 使自己也隔绝在现实之外 。 像所有的赌徒一样 , 他在自己周围树立着由迷信般的谎言组成的舞台背景 , 正因为他那疯狂的信仰 , 如他要求全部德国人所深信的信仰 , 使他最终迎来了失败和自杀的命运 。 希特勒的倒台 , 不仅使全人类得以拯救 , 也证明了一个人放弃现实时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
在受害者这个更加广阔的领域中 , 同样存在着记忆的迁移 。 但是 , 对于受害者来说 , 显然 , 不存在欺诈的行为 。 任何曾遭受过不公正待遇或伤害的人 , 不必精心编织谎言 , 为自己开脱并未犯下的罪行 。 即便如此 , 由于一种看似矛盾的机制(我们将在后章中进行探讨) , 他也许会为此深深感到羞耻 。 但这并不能否认受害者也会出现记忆更改这一事实 。 人们已经注意到 , 比如 , 许多战争的幸存者(或其他经历过复杂心理创伤的人们)往往会不自觉地过滤他们的记忆——在追忆他们的往事或向第三人讲述自己的遭遇时 , 他们愿意驻足于那些短暂的安宁时刻 , 那些荒唐的、奇怪的或轻松的时刻 , 而跳过最痛苦的片断 。 他们不愿意从记忆仓库中唤醒这些痛苦的记忆 。 因此 , 随着岁月流逝 , 这些记忆逐渐模糊 。 在但丁的《神曲》中 , 乌哥里诺伯爵在向但丁描述他那可怕的死亡时变得讳莫如深 , 这在心理学上是可信的 。 他同意这样做 , 并非因为对但丁的顺从 , 而是为了在死后向死亡——他永远的仇敌复仇 。 当我们说“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件事”时 , 这定论过于鲁莽 , 尽管“那件事”深深地伤害了我们 , 但它不会在我们的灵魂里或生活中留下重要的伤痕或永远的空虚——在“日常”生活里 , 我们都乐于忘记已经痊愈的一场重病(或成功的外科手术)的细节 。
出于自我保护 , 现实的扭曲不仅存在于记忆中 , 也可能存在于生活的每时每刻 。 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时 , 我有一个兄弟般的挚友 , 叫做阿尔贝托·D.(Alberto D.) 。 他是一个结实勇敢、聪颖过人的小伙子 , 因此对许多编织幻想的人不以为然 。 这些人编造各种各样的幻想来安慰自己 , 再相互传播 。 我们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各种各样的谣言:“两周内战争就要结束了”、“不会再进行筛选了”、“英国人已经在希腊登陆了”、“波兰游击队就要解放这个集中营了” , 等等 。 但在现实面前 , 所有的谣言都不堪一击 。 阿尔贝托和他45岁的父亲一起进入奥斯维辛集中营 。 在1944年10月那次大规模筛选前夕 , 我和阿尔贝托曾一起带着恐惧、无奈、愤怒、听天由命和抗拒的心理来讨论这件事 , 但没有在虚假的现实中寻求庇护 。 在大筛选中 , 阿尔贝托的“老”父亲被选中送进毒气室 。 短短几个小时内 , 阿尔贝托改变了 。 他开始听信那些对他来说似乎值得相信的传言——俄国人逼近了 , 德国人不敢像以前那样屠杀犹太人 , 所以这次筛选和以往不同 , 并不是把选中的人送进毒气室 , 而是选择那些虚弱但还有利用价值的囚犯 , 事实上 , 正像他的父亲 , 非常疲倦但没有患病 。 他甚至知道这些选中的人要被送到哪里——贾瓦诺(Jaworzno) , 离集中营不远 , 一个只适合康复期犯人的轻体力劳动的特殊集中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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