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宗教和心理治疗冲突吗( 三 )


爱迪丝:如果这个阶段发生了问题会怎么样?
肯:那么自我的界限感就会模糊、混淆。外在世界似乎会造成自我情绪上的水灾,自我会变得非常不稳定,这就是所谓的“边缘症”(borderline)。用“边缘”二字是因为它刚好介于前一个阶段的精神病和下个阶段的神经官能症之间,和这个有关的是比较原始的自恋型人格异常,因为自我无法全然区分自己和外在世界,因此把外在世界当成自己的牡蛎壳,其他人只是自己的延伸罢了。它是完全自我中心的,因为它认为外境和自己是同一个东西。
爱迪丝:这样的病要用什么方法治疗?
肯:这样的病在以前是无法治疗的,因为太原始了,但近年来马勒、科哈特(Kohut)、肯伯格(Kemberg)以及其他的研究者发展出一系列的治疗方法,他们称之为“结构建立技术”(structure-building techniques),成效十分显著。因为边缘型的人格异常主要问题在于私我的界限感不确定,结构建立技术就是要帮助他们树立清楚的界限感。他们会帮助病人区分自己和别人,他们可能会向病人解说,那些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并不一定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譬如不赞同你的母亲,不代表你会死。
我们必须注意,疗治这些“边缘症”的心理治疗方法,并不会企图去挖掘无意识里的东西,因为那是属于下一个阶段的方法。以“边缘症”的情况来看,问题不是出在情绪或驱力所产生的压力,真正的问题是没有建立坚实的私我界限感。因为没有压抑,所以没有无意识里的动力,也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挖掘。事实上,“结构建立技术”就是把病人提升到下一个会造成压抑的层次。在目前的这个层次,自我还没有强壮到有能力压抑任何东西。
爱迪丝:这么说自我压抑是发生在第三个阶段啰?
肯:没错!第三个阶段也就是表象思维的阶段。这个阶段是在2岁左右出现的,一直到7岁左右为止。这个阶段会出现各种符号、概念和语言,因此孩子会把自己的存在感从以肉体为基础转向心智的、充满自我感的状态。他不再是被感觉和各种冲动掌控的肉身,他或她开始有名字、身份感以及透过时间发展出的希望和期望。语言是一种具有时间感的工具:透过语言,孩子可以回想昨日,梦想未来。于是他们开始懂得后悔过去、产生罪恶感、担忧未来和焦虑。
如果这个阶段出现的焦虑过于强大,自我就会压抑那些造成焦虑的念头或情绪,这些被压抑的念头和情绪,尤其是性欲、攻击性和权力欲,便构成了无意识中被压抑的动力,我沿用荣格的名词,称之为“阴影”。如果阴影变得过于沉重,就会爆发成一连串痛苦的病症,我们称之为精神神经病,或简称神经官能症。
第三个阶段出现的是心智、自我感、语言能力,并学习区分自己和肉身。但如果“区分”(differentiation)得太严重,其结果就是“解离”(dissociation)和压抑。这个私我无法转化肉体,便排除肉体,与之疏离。这意味着这个肉体的欲望被压抑成了阴影,于是形成神经质的冲突。
爱迪丝:这么说,治疗神经官能症意味着和阴影部分接触以及重新加以整合。
肯:没错,这些治疗的方法被称为“揭露技术”(uncovering techniques),因为它们企图揭开阴影的部分,使问题浮现出来,然后整合。要达到这一点,必须把那些被压抑的障碍加以放松、提升,这些障碍是被语言制造出来,被焦虑和罪恶感所支撑的。举例而言,我们可能鼓励病人说出心中浮现的任何一句话,不管技术是什么,目的是要和阴影面建立友谊,并重新承认它的存在。
爱迪丝:下一个阶段呢?
肯:接下来的第四层是具体规则一角色取代的心智阶段,出现在7至11岁之间,这个阶段的意识有相当大的转变。如果你把一个处在第三阶段的孩子找来,拿一个一面是绿色一面是红色的球给他看,你把红的面朝向他,绿色的面朝向自己,然后问他:你看到什么颜色,他一定说红色。换句话说,他或她无法以你的角度来看事情。到了第四阶段,因为出现具象运思的能力,这个孩子可以很正确地说出绿色,因为他或她已经能以别人的角度来看事情了。此外,这个阶段的孩子开始有能力依据规则来运用思维,譬如分类、多元性思考、分层思考等等。
换句话说,各种角色和规则一直盘踞着这个孩子的心智,他或她的行为是由人生脚本和语言准则所掌控的,我们可以从一个孩子的道德感中看到这种现象。从第一至第三个阶段,孩子的道德感被称为前保守阶段,因为它不是奠基在心智和社会的准则上,而是以肉体的赏罚、苦乐作为标准,也就是自恋的或自我中心的。但是,当具体规则一角色取代的心智能力出现时,孩子的道德感就从前保守阶段转向保守的形式——他从自我中心转向以社会为中心的状态。
这是非常重要的阶段,因为这个保守的或具体规则一角色取代的心智还没有任何的内省力,它们的学习是为了具体的目的,它们以毋庸置疑的态度来接受这些原则——研究者称之为随俗的阶段。因为它们缺乏内省力,无法独立判断,只能毫无伸缩性地追随世俗的准则与角色。
这些准则和角色虽然对这个阶段是有利的,但其中有一些也许是错误的、矛盾的。有一些我们从父母、社会那里撷取而来的人生脚本根本是神话,既不是真相,甚至会造成误导。然而处在这个阶段的孩子无法评断,他们把每件事都当真,如果这些错误的信念延续到成年,就会有人生脚本的病症。你可能会说,自己不够好、烂透了、上帝会因为你的坏念头而惩罚你、你是不值得爱的、你是一个罪人等等。这时的治疗方法称为认知疗法,治疗者试图把这些神话连根拔起,让他们曝光在证据和推理中,我们又称之为重写人生脚本。这是非常有效的治疗,尤其是对治疗沮丧和低自尊的问题。
爱迪丝:我想你讲得很清楚了,那么第五个阶段呢?
肯:11至15岁之间会出现形式运思的能力,另一个不可思议的转化在这里发生了。借着形式运思的能力,个人可以反思社会的规范,判断它们值不值得相信,这助长了科尔伯格(Kohlberge)和吉力根(Gilligan)所称的后保守阶段的道德观。他不再受限于世俗社会的标准或任何一个部落、团体、社会,他会依照宇宙的法则来判断自己的行为——我不再为我的小团体,而是为了更多的人来判断是非。这是很合理的,因为更高的发展永远意味着更高或更宽广的整合,也就是以自我为中心、以社会为中心进展到以世界为中心——我会再加上以大精神为中心。
在这个阶段,人们开始发展强大而持续的反观力,“我是谁”首次变成最炽热的议题。前个阶段随俗的准则和角色不再能保护这个人,因此他们必须替自己再制造一个身份。如果这个阶段出了问题,这个人就会出现艾瑞克森所说的“统合危机”(identity crisis)。这时只有一种治疗方法,就是增加内省力。治疗者这时变成哲学家,他可能以苏格拉底式的对话来治疗病人……
爱迪丝:他会帮他们仔细探索出他们是谁,他们想变成什么样的人。
肯:没错,这个阶段的追寻并不神秘,你并不是在找寻一个超个人的大我,而是在找一个更妥当的小我,就像《麦田捕手》一样。
爱迪丝:这是不是属于存在的阶段?
肯:约翰·布罗顿(John Broughton)、简·洛文杰(Jane Loevinger)和另外几位研究者指出,如果心理成长一直持续,人们可能发展出高度整合的人格,也就是洛文杰所说的“身和心共同经验到一个整合的自我”。这个身心的整合,我称之为“人首马身”。人首马身阶段出现的问题是存在的问题,譬如人的有限性、必毁性、诚直性、真实性、人生的意义。这并不是说其他的阶段就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而是在这个阶段它们主控了一切,解决这些问题的治疗方法称为“存在人本治疗法”,它属于第三势力的人本心理学派(第一势力是精神分析学派,第二势力是行为学派)。
爱迪丝:现在我们要进入更高的发展阶段,让我们先从通灵阶段谈起。
肯:当你继续往超个人的层次演化时,也就是从第七层到第九层,你的存在感会持续扩张。先是超越孤立的身心感进入更广阔的超验和超个人的层次,最后进人存在最广大的巅峰状态——那是一份至高无上的统合感,你的觉知和宇宙合一了——这里指的不只是外在物质宇宙,而且是内心多次元的超凡圣境。
通灵阶段是超个人境界的起点,你可能会乍见宇宙意识,或发展出通灵的能力,或是敏锐、洞悉的直觉。最主要的,你的知觉不再受到身心的局限,你开始直觉地知道,自己的觉察是超越这个有机体的。你开始有能力目睹身心的结果,因为你对它已不再完全认同,而且不再受它们的限制,因此能发展出某种程度的定力。此外你开始有觉照或纯粹看的能力,这份能力可以帮助你进入第九层的意识,直接与神性认同。
爱迪丝:你把这个阶段的方法称为瑜伽士的途径。
肯:是的。我采用解脱的约翰的说法,把伟大的神秘传统区分为三个等级——瑜伽士、圣人和智者,他们分别进入的是通灵、微细光明和自性的意识层次。瑜伽士控制身心的能量,为的是超越身心的束缚,包括一些无意识的活动都要严格控制,并且把注意力转向超个人的范围。
爱迪丝:我想接下来就该进入微细的光明阶段了。
肯:是的,当注意力不再注意外在世界或身心的内在世界时,意识便开始转化主客的二元对立,二元对立的幻想世界开始呈现出真相——它只不过是神性的示现罢了。于是外在世界和内在世界都开始超凡入圣,也就是说意识的本身变得光明、神圣和庄严,它似乎能直接和神接触、合一。
这就是圣人之道。你有没有发现东西方的圣人头顶都有光环,它象征着直觉和内在的明光。在通灵的阶段你与神交流,但在微细光明的阶段,你不只是交流,而是与神合一了。
爱迪丝:那么第九层的自性阶段呢?
肯:这时,意识的转化过程完成了,纯粹的看或觉照,开始融入它的源头。与神合一变成融入神的源头或那个无形的背景。苏菲智者称之为“至高无上的统合”,你领悟了你的存在是情态中的情态,本质上的本质,存在中的存在。因为神就是万物构成的条件,所以它与万物是并行不悖的,它就是砍柴,挑水,因为这个理由,到达这个境界的人都很平常,没什么特别之处,这便是智者之道。这些智者因为太智慧了,所以无法注意到他们,他们已经融入现世,一切照常运作。禅宗的“牧牛图”描述的便是解脱道的10个次第,最后一张图画的是一个普通人进入居民区,图上说:“入廛垂手。”如此而已。
爱迪丝:真令人神往。那么这三个较高的次第有没有什么病症呢?
肯:有的,这是一个很复杂的主题,我不多讲,我想讲的是每一个阶段都会执著于当时的经验,因此形成那个阶段的病症。当然,每个阶段都有疗治的方法,在《意识的转化》这本书中,我已经把它们都列举出来了。
爱迪丝:这意味着你已经回答了我提出的有关心理治疗和静修的问题。你所画出的意识层次图其实已经一一加以说明了。
肯:是的,可以这么说。让我再补充几点,静修不像心理分析,不是一种揭露的技术,它主要的目的,不是在消除被压抑的障碍让阴影的部分浮现。它也可能这么做,我等一下会加以解释。重点是它通常不这么做,因为它主要的目的是要扩大心智—私我的活动,发展超私我或超个人的觉察,然后逐渐引导你去发现自性或纯粹的看。
换句话说,静修和心理治疗针对的是十分不同的心灵层面。譬如禅并不是为了消除神经官能症而设计的,你可能发展出非常强的觉照力,但这些神经官能症仍然健在。透过禅,你学会觉照自己的心病,它能帮助你和这些心病自在地相处,但它不能帮助你把这些心病连根拔除。如果你的骨头断了,禅无法修补它,如果你的情绪瓦解了,禅也不能从根本上加以修复,它本来就不是这样的设计。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我个人的苦涩经验,禅确实让我有能力和我的心病生活在一起,但它并不能帮我去除它们。
爱迪丝:那是揭露技巧的工作。
肯:没错。世界上伟大的神秘体验论和宗教文学,几乎都没有真正地论及动力无意识(dynamic unconscious)或被压抑的无意识(repressed unconscious)。这是现代欧洲的一个非常特别的发现和贡献。
爱迪丝:可是在静修的过程中,有时被压抑的东西也会爆发出来。
肯:一点也不错。这样的情况很可能发生;但重点是它也可能不发生。我的观点是这样的:举例而言,以自性层面为目标的静修,譬如禅、内观或参话头(“我是谁?”或“我在逃避关系吗?”之类的问题)。假设你现在开始进行禅的静修,如果你有严重的神经官能症,是第三个演化点上因严重压抑的愤怒而形成的沮丧。如果你只是觉照你的心念活动而不认同它们、不被它们束缚或严重地影响,那么私我的骗局就会瓦解。私我会开始放松,当它完全放松时,就会突然“脱落”——你会突然超越私我变成纯粹的看,或者你会突然瞥见私我的真相。为了达到这样的状态,私我的每一个部分并不需要完全放松,只要你对私我的执着能放掉一段时间,觉照力就会穿透过来。你只需要暂时放下对私我的执着,让觉照力自然出现。但被压抑的障碍可能是你放松的一部分;如果是这样,你可能会觉得沮丧,像愤怒之类的阴影也会戏剧性地爆发出来。这是在禅修时经常发生的事,有时则完全不会发生;因为那些被压抑的障碍可能被避开了,大部分没有得到解决。你放松对私我的执着,使得私我暂时脱落,但还不足以放松私我的全部,譬如那些被压抑的障碍。因为压抑的障碍时常被避开,因此禅的作用不应该只被诠释成一种揭露的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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