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西银筒子

父亲的西银筒子

父亲的西银筒子

父亲的西银筒子

父亲的西银筒子

父亲的西银筒子

父亲的西银筒子

父亲的西银筒子

听父亲说 , 民国时的绥远非常寒冷 。 一到三九隆冬 , 更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 其实人们缺衣少食、腹中无物也是感到寒冷的原因 。 天冷 , 这御寒便是大事 。 民国初年的绥远 , 还没有铁路 。 山阻南北、地隔东西 , 物资流通不畅 , 棉花、布匹自然昂贵 。 于是人们就地取材 , 用羊皮做袄、做裤 , 又省钱、又耐穿 , 而且皮毛的御寒效果自非棉衣可比 。 皮袄皮裤是绥远穷人的主要穿戴 。 它的功用 , 不仅是在冬天御寒 , 甚至在酷暑时还要担负起遮羞的重任 。 日伪时期 , 是绥远人最困苦难熬的时期 。 好多穷人在盛夏酷暑竟无单衣可换 , 上身可将就 , 不关寸缕 , 可这下身则必须遮掩 。 万般无奈 , 只好把山羊皮裤毛朝外翻过来穿 。 五黄六月 , 赤裸着上身 , 摆动着两条羊毛飘拂的双腿 , 徜徉于村衢地头 , 其状其情 , 实在令今人匪夷所思 。 做就一件皮袄皮裤 , 缝新补旧 , 穿个十几二十年绝不成问题 。 而且穷得没被子的人 , 晚上睡觉这皮袄还可当被子盖 。 正是这羊皮袄 , 让穷苦人在艰难困苦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严冬 , 也让他们在酷暑中保住了做人最起码的尊严 。 那时的有钱人冬天穿啥?父亲说 , 绥远一带有钱人穿狐皮大氅 。 狐皮大氅都要吊洋市布面子、绸缎里子 , 像现在这样毛朝外的裘皮大衣鲜见 。 现在这样毛朝外的裘皮大衣 , 那时只有在天津、上海犹太人开的皮草店里才能看到 。 我的大爷大娘都有狐皮大氅 。 父亲每逢说起 , 脸上总要浮现出一种神往的面色 。 父亲说:狐狸皮下巴底下至脖颈部分 , 称为狐嗉皮 , 采用纯狐嗉皮做的裘筒价值最高 。 大爷的那件狐皮大氅就是用纯狐嗉皮做成的 , 非常名贵 , 看上去酷似金浪翻滚 。 大爷大娘都曾经是国民政府职员、国民党员 , 文革中害怕抄家 , 那两件狐皮大氅曾在我家寄存 , 因此我印象很深 。 我的大姨父曾经是大同“永和堂”的少东家 , 他的大氅是黄鼬皮的 。 黄鼬俗名黄鼠狼 , 其前腋下有两旋涡 , 是毛最厚实最轻软的地方 , 叫做鼬肽 。 一块鼬肽没有香烟盒大 , 一件由鼬肽拼成的皮毛筒子须取自近二百张上等的黄鼬皮 。 鼬肽油亮轻软 , 黄中泛黑 , 防水挡风 , 御寒保暖 , 不亚于狐肽紫貂 , 在皮货市场至少得三百大洋 。 民国三十八年 , 那些达官贵人因惧怕新政权仓皇出逃 , 胡乱抛售 , 让他二十元拣了个大便宜 。 听父亲说 , 国民政府绥远省建设厅厅长有一件黄金貂大氅 。 黄金貂是紫貂的一个变种 , 在阳光照耀下呈现华美的金色光晕 , 奢华到极致 。 它曾是沙皇家族独享专贡的 , 现在俄罗斯依然限量出口 。 那家伙曾在莫斯科东方大学留过学 。 一次退休老同志新年聚会 , 某总经理穿的就是件黄金貂大衣 。 因外观陈旧 , 穿在身上不显山不露水 。 那天他与我邻座 , 入席宽衣时大衣内里光泽四耀令人眩晕 。 要知道进口的黄金貂价格起码要比普通水貂贵十倍 , 这件皮筒子普通公务员一年薪水也不定拿得下 。 当时我没声张 , 事后与特别要好的朋友聊起 , 都说这家伙是个不显山露水的狠角色 。 不过他已退休多年 , 看来就算软着陆了 。 父亲是孤儿 , 从小很可怜 , 无人疼、无人爱 。 大爷继承了祖父的遗产 , 据说那些年准备跑反时 , 为了便于携带 , 大爷把现洋都换成了法币 , 仅法币就装满了很大的樟木箱子 。 大姨父在山西大同开药店 , 前店后厂 , 说起来也是有钱人 。 人们都渴望美好的生活 , 人人都有发财致富的心理 。 父亲的生活非常节俭 , 但他1952年就买了德国钻石自行车 , 没几年又买了瑞士手表 。 “一日忙忙为的饥 , 刚得饱来又思衣” , 1963年国家刚刚走出三年困境 , 父亲又想做一件西银筒子的皮大氅 。 为这件西银筒子他和母亲酝酿了很长时间 , 狐皮大氅对他来说犹如天方夜谭 , 他整不起 。 那时 , 父亲天天把西银筒子挂在嘴上 。 何为西银筒子 , 我不知道 , 甚至不知道西银筒子是哪四个字 。 只记得有一天 , 父亲从银川出差回来 , 带回来一卷滩羊皮 , 晶莹洁白、光鲜玲珑 , 他说这就是西银筒子 。 我看的发呆 , 在那个瓜菜代的年月 , 滩羊皮对于一般人家来说也属奢侈品 , 可望不可及 。 后来才知道 , 西银筒子之所以被人们称之为筒子 , 是因为其款式只有身 , 没有胳膊 , 形如“筒子” 。 “西银”当言其产地在西部银川一带 , “银”也有毛色雪白的意思 。 西银筒子产自滩羊 , 其毛比本地羊毛长得多 , 约有三四寸 。 纤细柔软 , 摸上去十分滑爽 , 而且一绺一绺的 , 还有波浪似的蜷曲 。 这样贵重的皮毛 , 自然要罩面子、加麻绒袖子、狐皮领子 。 这西银筒子 , 在内蒙古西部 , 不要说旧社会 , 就是解放后直至七十年代末 , 都很贵重 。 城里“公仆”们的闺女出嫁 , 一件西银筒子皮袄 , 是娘家必备的陪嫁 。 宁夏滩羊皮在世界裘皮中独树一帜 , 有二毛、沙毛之分 。 毛色有纯白、纯黑、浅褐、杂色几种 , 但多为纯白色 。 黑色皮又叫紫羔皮 , 因其少而贵;白色皮毛色洁白、光泽如玉 , 毛穗呈现出特有的波浪弯 , 柔软丰匀 , 好像一湖涟漪 。 皮板薄如厚纸 , 但质地却轻盈坚韧 , 保温性极佳 , 实为各类裘皮中佼佼者 。 最名贵的西银筒子叫“一斗珠” , 一张皮卷起来放在一个竹筒里正合适 。 做西银筒子的羊羔必须在出生四十五天后取皮 。 不能杀取 , 要用绳子勒死 。 悬空一勒 , 羊羔于垂死之际 , 挣扎颤抖不已 , 那毛自然就抖散开来 , 毛绺自然伶爽 。 同时 , 也免得羊血涂污了皮毛 。 父亲买回西银筒子的第二年 , 罩面的洋市布就扯好了 。 里子是他出差杭州时 , 买回的上等丝绸;用来做领子的狐皮是锡盟防疫站的一个朋友 , 专门给他去草原上猎杀后找人鞣制的 。 做一件西银筒子大氅 , 往往需要几十张皮子 。 须毛色一致、薄厚搭配、对毛严谨、大小适宜、缝合严密 , 这样缝制后才能浑然一体 。 为此 , 文革前夕 , 父亲在呼市找了一个最好的毛毛匠 , 夜以继日地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才做好这件大氅 。 中间父亲去试了好几回 , 仅手工费就花了好几十元 。 做好后 , 父亲趁着月色拿回家 , 在家里试穿 。 大氅过膝 , 父亲穿起来有点国民党厅长的派头 , 母亲和妹妹们都赞不绝口 , 父亲的喜悦之情也难以言表 。 后来 , 父亲让母亲搁了卫生球细心包裹好 , 妥放在皮箱中 , 他说:“现在穿出去不适宜 , 本来咱们就出身不好 , 穿出去会让人说的 , 等将来退了休再穿哇 。 ” 那个皮箱在卧室的一个角落里摆着 , 里面那件贵重的物品:父亲的西银筒子 , 我们全家人都铭记在心 。 后来 , 文革如火如荼 , 今天批这个、后天斗那个;今天这个跳楼、明天那个投河;大字报贴满了父亲机关的楼道 , 宣传车的大喇叭 , 整天在街上鸣响不绝 , 父亲把他的西银筒子早就忘在脑后 。 及至父亲退休 , 每天买菜、买粮、劈柴、打炭、生火、做饭 。 更没有机会穿他的西银筒子了 。 父亲在他去世的前一年 , 再次提起了他的西银筒子 。 他说:“看来我是没机会穿了 , 丽明 , 将来你老了穿哇 。 ”父亲虽然生于旧社会 , 但是营养状况比我好 。 我一出生就赶上国共交恶 , 母亲没有奶水 , 是饿大的 。 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又赶上“三年自然灾害” , 个子一直没有长起来 。 父亲高我半头 , 他的西银筒子我撑不起来 。 其实 , 即便能撑起来 , 我穿上那个大氅像啥?样式、领子、面料完全过时 , 如果重拍电影《潜伏》 , 倒可以作为道具 。 我已有好几件羽绒衣 , 今年又买了一件新款的 , 轻盈保暖 , 父亲的西银筒子看来永无用武之地了 。 父亲过世后 , 妹妹也很少回那间房睡觉 。 那件西银筒子仍然静静地躺在那个皮箱里 , 不知道是否应该再打开晾晾 , 或者再在里面搁点卫生球?这件传家宝将来的命运如何 , 我也不知道 , 好像与我无关 , 唉 , 由它去吧! 后记: 残忍的是 , 用于制作裘皮大衣的狐皮、貂皮必须活剥 。 不才看过活剥狐貂皮的电视短片 , 剥下皮的狐貂仍活着 , 有的还要回头看看自己光溜溜的身体 , 是否疼痛不得而知 。 未能看完 , 不才已浑身颤栗 , 眼角有热泪涌出 。 哲学家康德说:“人必须以仁心对待动物 , 因为对动物残忍的人对人也会变得残忍 。 ”印度的思想家和独立运动领袖甘地说:“从一个国家对待动物的态度 , 可以判断这个国家及其道德是否伟大与崇高 。 ” 古圣人言:“暴殄天物﹐害虐烝民”都是极大的罪恶 。 世界上的一切物种 , 都是上苍的造化物 , 每一种天物都有其功能和存在的必要 , 无辜残害 , 都是罪恶 。 人类发展史不断地从野蛮走向文明 。 当我们以极不文明 , 极野蛮的方式对待与我们一样有喜怒哀乐 , 一样有痛苦感受 , 甚至有相类似智商及情感的动物时 , 文明 , 仅仅还是一个遥远的目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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