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 | 武汉的餐饮人:在这个冬天等春天( 二 )
晨起 , 我家也响应号召不出门拜年 。 亲情有时候很温暖 , 有时候很残酷 , 可是老祖宗的规矩就是过年必须拜年 , 不论内心亲疏 , 七大姑八大姨的 , 表面的仪式必须完成 , 不然就会被人诟病 。 初一一大早 , 我就热情洋溢地把留着电话号码的亲戚都打了电话 , 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大堆祝福的话 。 老妈还打电话问我是不是每一个舅舅的电话都打了 , 我说想打的电话都打了 。 老妈又问是不是还有哪个舅舅的电话号码没有 , 我把你没有的号码报给你吧 , 我便说 , 我要那些个号码做什么呢?不想留电话号码的人 , 一定是我不喜欢的 。 一场不期而至的灾难 , 让面对老规矩唯唯诺诺的人 , 终于顺势勇敢了一回 。 先生比我更“循规蹈矩” , 他坚持初一清晨出门 , 去给我的老爸老妈拜年 , 也不枉两老拿他当儿子一样疼爱了20多年 。 老爸老妈隔着一碗汤的距离 , 他去去就回来了 。 我也感恩他的好 , 觉得有他在一起 , 这一场灾难又算得了什么 。 多少年来 , 我的生活和生意 , 总是在悲欢离合中起起伏伏 , 时输时赢 。 我相信老祖宗的话没错 。 大年初二 , 先生放心不下店里的备货 , 我们戴着口罩一起去巡了一下店 。 街上一片静寂 , 邾城街的摩尔城已经整体歇业了 , 大门紧闭 。 阳逻街的摩尔城除了一楼的超市还开着 , 其它的商家也都关门了 。 曾经车水马龙的繁华不见 , 只有偶尔驶过的车辆发出的声响 , 像是城市倔强执着的呼吸 。 抚摸着店里空空落落的桌椅 , 回忆着从前甚至去年过年的时候 , 人流如织的顾客们等候翻台的热闹喜气 , 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 每个店的厨房都收拾得案台锃亮 , 地面洁净如新 , 闻不到一点点闭关的异味 , 更让我有点想念那些尽职尽责的员工 , 期待着重新开业的日子 。 看着视频里钟南山院士谈及疫情几近哽咽的样子 , 我们终于知道 , 关门歇业的时间可能不止是个位数 。 于是先生只得再次在高管群里发出消息 , 暂定初四开业的时间顺延 , 听候通知 。 先生的群消息刚发出去不久 , 一位员工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 这位员工是在店里做了差不多10年的大姐 , 一直在自己的岗位上恪尽职守 。 有一年的大年初四 , 她娘家的侄子结婚 , 按道理她是可以请一天假去喝喜酒的 , 可是她硬是为了顶在岗位上没有去 。 大姐安慰先生不要着急 , 生意总是慢慢做 , 店子重新开门的时候 , 只要店长一个电话 , 她立即就回来上班 。 先生除了“谢谢”两个字 , 再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 4 重新开业的日子未可知 , 那些蔬菜水果的备货该怎么办呢?我们想到了一位开超市的朋友 , 看能否请他帮我们处理一下备货 。 这位平时交往并不多的朋友接到我的电话时 , 说他正被困在附近乡下父母的家里 , 村子里进进出出的村路都封了 , 进不来 , 出不去 , 路口扯着“今年上门 , 明年上坟”的横幅 , 气氛很是凝重 , 他不敢做乡亲们的不孝子孙 , 只好待在家里不出来 。 他把超市另一位股东的电话给了我 , “直接打电话就行 , 希望能尽量给你们减少些损失” 。 和他的股东联系后 , 确定好大年初四去清理备货 。 这天早上 , 我把半长的头发扎成了一个发髻 , 尽量减少身体的暴露 , 先生载着我去了店里 。 从封城后 , 便一直淅淅沥沥下着雨的天空 , 露出了一点阳光 , 让人倍觉温暖 。 车窗外 , 在一个避风的拐角处 , 平常日子里是一群老人们自发聚集走象棋娱乐的地方 , 这时竟然一如既往 , 不同的是 , 老人们都戴着各种颜色各种式样的口罩 , 看上去竟有种辛酸不已的味道 。 先生边开车边调侃说:“老爷子们够勇敢 , 不怕牺牲 。 ”我说:“不如说他们看透了人生 , 生死无常 , 命自由天吧 。 ” 到了店里 , 看到有些开始发蔫的青菜水果 ,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如果没有这场意外 , 按往常的客流量 , 这些存货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 甚至可能还不够 , 需得出门大量采购了 。 超市的蔬菜水果对品相要求特别高 , 朋友的超市只要了一些洋葱、黄瓜、西红柿 , 以及哈密瓜、苹果、梨子之类易存易放的东西 , 不及整个备货的10分之1 , 并且价格由他们说了算 。 国难当头 , 能扛的事就得自己扛 , 不能太过为难朋友 , 先生还说 , “等疫情过了 , 一定请朋友和他的股东们吃个饭 , 表示谢意 。 ” 剩下的备货 , 就只有跟供货商商量一下了 , 看能不能把货拉回去给帮忙销掉 。 我一直认为 , 今年打破惯例 , 货到就付款 , 而不是年后结账 , 是我们对供货商表达的最大诚意 。 这忙 , 他可以帮 , 也可以不帮 。 但这个时候 , 又有哪一个想做长远生意的生意人 , 会拒绝给一个诚信的生意伙伴帮忙呢? 果然 , 蔬菜供货商和水果供货商不等我在电话里把事情说完 , 都说:“送过来吧 , 天灾人祸 , 这状况都是大家不情愿发生的 , 我帮你销出去 , 不过要等到初六才行 。 因为腊月三十那天 , 市场管理所把市场都封闭消毒了 , 初六才允许营业 。 ” 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 , 所有餐饮店陡然同时关门停业 , 加上普通居民对蔬菜水果需求量减少 , 同样波及到了他们的生意 。 从封城开始整个过年期间 , 他们的营业额起码减少了六七万 。 当然 , 并不是所有的生意人都有诚信 。 听说有一家新开的不大不小的店子 , 在腊月三十那天早上 , 退掉了所有蔬菜的备货 , 那一两万块钱的损失就直接转移给了蔬菜供货商 , 令供货商欲哭无泪 。 初六一大早 , 我和先生没有睡到自然醒 , 便去店里处理剩下备货 。 那些带叶子的青菜都发黄了 , 只能当垃圾扔掉 , 土豆、大白菜、莴苣、山药都还好 , 青椒、红椒有一点点发蔫了 , 还有几个开始要烂掉了 , 每个店都扔掉了一大筐 , 包括3件整箱的香蕉 。 其实这些香蕉的表皮只是刚刚有一点泛着黑黄的颜色 , 还有一点品相 。 先生说:“太多了 , 供货商就算接受了 , 这个时候没有多少人去菜场 , 也卖不完 , 何必为难人家 。 ”就这样一直清理了一上午 , 留下很有品相的东西 , 才搬上车 , 送去供货商所在的菜市场 。 菜市场虽然被允许开业了 , 但是卖菜的人和买菜的人都寥寥无几 , 显得特别安静 。 供货商说有一个不信邪的卖菜商家——说是不信邪其实也是怕备的货卖不完——从三十到今天一直在摆摊 , 一家几口轮流守着 , 只卖出了六七十块钱 。 而我们这一场买卖 , 送货的人和收货的人都没有问价格 , 也没有称斤两 , 都说你说了算 , 你说怎样就怎样 , 更没有约定一个结账、付款的时间 。 言下之意就是 , 等疫情过去了 , 大家都可以开始赚钱了 , 一切都好说 。 处理完了这些备货 , 先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 说终于可以安心地在家里呆上一两天了 , 明后天再去巡店看看 , 然后慢慢想疫情过去如何把生意做起来 。 随即 , 他又给近10个人打了电话 , 分别是公司的财务经理、人事专员、仓库主管、水电工 , 以及下面3个店的店长和主管 。 不同的职位 , 他说话的方式方法 , 语音语气各不相同 , 吩咐的内容也不一样 , 最后归根结底都是 , “安心地在家里好好休息着 , 出门一定要戴口罩 , 回家一定要洗手、洗脸、换衣服 , 穿出去的衣服要拿到阳台上挂着吹风 。 ” 那位给我打电话说他备了70多万货物的朋友 , 这天也发了一个朋友圈视频 , 说他在店子门口摆摊售卖年货 。 我问他真的吗 , 他说这时候哪还有心情开玩笑啊 , 能吐出去一点是一点 。 我又问他 , 又像是问自己 , “对今年有信心吗?” 朋友发过来一个大哭和一个大笑的表情 , 说 , “最好的打算是上半年不赚钱 , 最坏的打算是今年一年都不亏钱” 。 那几天 , 在我的餐饮界的朋友们 , 都在朋友圈里转发万达广场将减免其商户自1月24日至2月25日将近一个月租金的消息 , 说“希望我的房东也看到 , 说不定也会给我免租” 。 我也希望我的3个房东都能看到 。 5 盘算着员工工资、水电费、房租物业费 , 还有备货积压的资金变不出现金来 , 我的心里总是不安 。 晚上 , 老妈的电话来了 , 先是问我在做什么 , 今天出去没有 , 孩子们都好吗 。 我也问她在做什么 , 今天出去没有 , 老爸还好吗 。 这几天的电话内容都是这样 。 不等我例行公事的问话结束 , 老妈就告诉我一个不好的消息 , 姨妈的二儿子也就是我的二表哥今天早上“因为这个病”不在了 。 我“啊”了半天 , 老妈说是二舅刚才打电话跟她说的 , 说二表哥从腊月三十那天开始就发高烧 , 一直退不下来 , 到医院去看 , 医生给开了一些消炎退烧的药 , 让他一边到社区诊所输液治疗 , 一边等床位 。 等到了正月初六的早上8点呼吸衰竭 , 在家里去世了 。 姨妈是老妈同父异母的姐姐 , 住在汉口 , 二舅是老妈同父同母的弟弟 , 住在汉阳 , 都在武汉的中心城区 , 姨妈有4个儿子 , 小时候我经常去姨妈家玩 , 去姨妈家叫做“上汉口” 。 记忆中二表哥长得瘦瘦小小的 , 人又特别木讷老实 。 大表哥那时在工作 , 三表哥和四表哥是一对双胞胎 , 常常捂着各自脸上长在不同位置的胎记 , 来逗我区分他们谁大谁小 , 让我急得直哭 , 只有好脾气的二表哥有耐心牵着五六岁的我 , 去六渡桥那里去买冰棍或者豆腐脑吃 。 二表哥40多岁才娶了一个带着孩子的二婚老婆 , 女人贤良、孩子听话 , 生活还算过得安稳幸福 。 在没有听到老妈这个电话之前 , 看到各种关于疫情的实时播报 , 我还觉得这件事情离我很远 , 只需要躲在家里就行 。 然而 , 当听到这个曾给过我温暖记忆、与我有着共同血缘的二表哥也因这场疫情离世后 , 我愈发震惊与悲恸 。 而这还是一场不能与亲人有任何告别仪式的离开 , 他该有多么孤独 。 我想到姨妈 , 老人家今年85了 , 兄弟姐妹外甥侄子一共四五十人 , 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去她身边安慰她 。 眼下 , 平安就是福 , 赚不赚钱 , 现在真的不值一提了 。 2月1日 , 武汉封城的第10天了 。 官方消息说 , 今年湖北省的春节假期延长到2月13号 。 也就是说 , 可能武汉市恢复公共交通、很多行业得以重新启动都得等到这个时间了 。 微信上联系到李哥 。 他说 , 自己不想再做老板了 , 那被封在华南市场里面的200万备货 , 余生只能安心的给亲戚打工 , 慢慢还欠款了;而张哥 , 那几万块钱的损失 , 还不足以让他失去对生意的信心 。 像我们一样 , 他还期待着东山再起的机会 。 按原计划 , 我们有着9个股东的新店 , 2月3号就要开始动工继续装修 。 所有的股东朋友 , 都是这么多年一起历经岁月沉淀、留下来能够在一起养老的人 。 因为他们的信任和支持 , 才有了我们继续开新店的信心 。 新店原计划是4月5号开业 。 曾经我们期待着 , 那时春暖花开 , 一切都是初萌新生 。 因为这一场疫情 , 时间可能会再延续 。 先生说 , “也行啊 , 正是春天的末尾 , 一样是春光灿烂 , 3个老店的生意那时肯定已经回归正常了 , 等我们度过2个新店开业时候的紧张 , 慢慢地平稳运转 , 夏天旺季也就到了 , 紧接着国庆节也来了 , 再接着明年的春节又来了……” 后记 人间的每一场际遇总会有它的煎熬 , 也会有它的诗意 。 朋友圈里 , 一位诗人朋友晒出她的朋友用手机抓拍的一对恋人戴着口罩 , 在空无一人的街角拥抱的瞬间 。 年轻人黑的头发与抵挡病毒的白的口罩 , 交相辉映 , 充满了悲壮却又惊艳的诗意 。 这情形 , 让我想起大年三十晚上7点多钟 , 那个开车给我女儿送生日礼物的男生 。 礼物虽轻 , 还不足以点燃女儿眼里惊喜的光芒 , 但是我多么希望 , 被网民调侃说今天见面必定是生死之交的说法 , 能够预示女儿一生的幸福 。 即便不能够 , 也会让她在关于这一场灾难的记忆中 , 有一道不灭的温柔的光 , 足够她一辈子回忆这段美好 。 2月4号立春了 。 家里露台上 , 山茶花正盛开 , 冬菊亦未凋零 , 使得这人间 , 显出生机勃勃的样子 , 仿佛繁花盛开的时光 , 一直都在 。 点击此处阅读更多“我们的战争”连载文章: 连载01丨为了能去支援武汉 , 护士妻子取消了我们的婚礼 连载02丨风暴眼中武汉人:我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连载03丨在被封住的村子里 , 我们就这样过完了年 连载04丨在疫情面前 , 小镇上的每个人都不一样 连载05丨大年三十 , 父母送我们离开了湖北老家 编辑:唐糖 题图: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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