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简史( 三 )

闲暇简史

《闲暇:文化的基础》 皮柏指出 , “闲暇”(Leisure)这个字眼的含义 , 在历史上的发展始终传达着相同的讯息 , 在希腊文、拉丁文和德文中 , 其含义都是指“学习和教育的场所” 。 在古代 , 称这种场所为“闲暇” , 而不是如今我们所谓的“学校” 。 如此看来 , 1666年牛顿从剑桥大学的逃离 , 1865年麦克斯韦对皇家学院的请辞(同年伟大的麦克斯韦方程组诞生) , 乃至爱因斯坦创立的“奥林匹亚科学院”(1902年 , 索洛文和哈比希特参加爱因斯坦的家教 , 由于志趣相投 , 授课变成了长时间的探讨和学习 , 三人开玩笑地将这个小团体称为“奥林匹亚科学院” , 到1905年解散 , 对狭义相对论的诞生有重大影响) , 都是回归他们真正向往的“学校” , 回到闲暇之中 。 皮柏所担心的 , 正是这种自古希腊以来延续两千多年的闲暇观在战后的失落——闲暇观念的这种原始意义 , 正被“工作至上”的无闲暇文化所遗忘 。 因此 , 正当人们都在忙于物质的重建之时 , 皮柏却致力于精神家园的重建 。 为此 , 皮柏专门提出了“自由的艺术”(artes liberales)和“卑从的艺术”(artes serviles)这组对立的有关人类知识的看法 , 皮氏认为 , 任何东西不能因为无法被归纳为“有用” , 即认定这个东西是无用的 , 许多人类历史上的文明跃进 , 经常都是由表面无用的思想在暗中推动进行的 , 而闲暇恰恰正是酝酿这些“无用”思想的最大温床 。 因此 , 闲暇既是文明的基石 , 又是(高度)文明的产物 。 1992年 , 著名学者萨义德(E.W.Said)应英国广播公司(BBC)之邀 , 担任著名的“瑞思讲座”(Relth Lectures)主讲人 , 发表了一系列精彩的演讲 。 在谈到如今挑战知识分子的四种压力时 , 他提出了著名的“业余性”(amateurism)观点 。 萨义德深刻地指出 , 所谓的业余性就是不为利益和奖赏所动 , 只是为了喜爱和不可抹杀的兴趣 , 而这些喜爱和兴趣在于更远大的景象 。 他认为知识分子在本质上应该是一种业余精神 , 他们的行动来自关切和喜爱 , 而不是利益和自私、狭隘的专门化(specialization) 。 可以说 , “业余性”观点是西方闲暇文化在晚近开出的最美的花朵 。 事实上 , “业余性”一词的词根是拉丁文“amare” , 意为“to love” , 只是纯粹地为了爱好去做一件事 。 而英文中的love既是“爱” , 也是“零分”(网球比赛中经常看到) 。 因此 , play for love就是为了爱好打球 , 没有任何功利心 , 亦即play for nothing 。 美国伦理学家麦金泰尔(A.C. MacIntyre)在《追寻德性》( After Virtue)一书中 , 区分了人对利益的两种追求 , 一种是外在利益(extrinsic good) , 即以工具理性的方式追求成功 , 以世俗的名利标准来衡量;另一种是内在利益((intrinsic good) , 这种利益称为“金不换” , 就是在从事自己爱好的事业时 , 能够获得一份独特的、不可替代的快乐 , 具有内在的价值 。 进入21世纪 , 职业化和专业化的加速进程仍在继续 , 快节奏的忙碌状态让人们疲于奔命 , 即便是那些大学教授 , 也经常忙着上课、讲座、项目、会议等等 , 却没有闲暇去思考一些真正重要的问题 。 我们看到许多知识分子变身为“包工头”、“老板” , 许多大学生——尤其是研究生——则沦为“打工仔” 。 如今 , 社会的每个角落似乎都弥漫着浮躁的分子 , 而闲暇所内蕴的品质却是——沉静 。 数百年前 , 法国思想家、作家蒙田就曾警告:“人类的一切灾难在于人回到家中还安静不下来” 。 尽管如此 , 闲暇并没有消亡 , 它沿着萨义德所谓的“业余性”方向 , 在这个技术至上的时代以自身的方式 , 在每一个追逐理想的梦想家身上继续存在和演进 。 对于知识分子来说 , 历史学者许纪霖先生的提醒不啻为一句警语:“一流的学术成果不是项目而是闲暇的产物” 。 2005年 , 一位叫杰克·黑特(Jack Hitt)的美国采访人员写了一本有趣的书 , 题为《一帮业余爱好者:探访美国国民性》( Bunch of Amateurs: A Search for the American Character) 。 他在书中指出 , 19世纪中叶 , 家庭制作的形式开始跟职业化趋势竞争 , 随着工业革命的降临 , 职业化的速度加速了 。 但业余爱好者并未消失 , 美国人认为业余爱好者是梦想家(dreamer) , 他们痴迷于某种真实的东西 , 每个人都有潜力成为天才、做出重大发现 。 由此 , 他鲜明地断言:“对业余爱好者的崇拜是美国的灵魂所在 。 ”

闲暇简史

《一帮业余爱好者:探访美国国民性》 对于黑特的这番言论 , 熟悉美国文化的人想必了然于心 , 众多的民间高手——诸如天文观测者、观鸟爱好者、古迹考察者、转基因探索者、古生物迷等等 , 经常有意想不到的创举和发现 。 《华盛顿邮报》曾报道:象牙喙啄木鸟在1944年被定为灭绝物种 , 但在六十年后 , 美国康奈尔大学的鸟类学家说 , 一位业余鸟类爱好者在阿肯色州东部森林里拍到了这种鸟 , 他们写的论文发表在了《科学》( Science)杂志上 。 但从康奈尔大学辍学的业余观鸟爱好者锡布利对这一结论提出了质疑 。 对此 , 黑特在书中直言:“锡布利(职业是画家)的文章暴露了实地观察者与学者的罅隙:鸟类研究的专业化跟其他专业一样 , 发源于惊险的实地考察 , 但随着发展出越来越多的工具和理论 , 它就变成了书桌前的室内活动 , 基础研究都留给了业余爱好者 。 ”对此 , 黑特援引《哈佛商业评论》( Harvard Business Review)的一篇文章进一步分析:“外行没有背负‘知识的诅咒’(The Curse of Knowledge) , ……对某种东西一无所知 , 往往更能发现被专业人士忽略的东西 。 另外 , 业余爱好者从事某个领域的研究完全是出自兴趣 , 而不是为了获利 , 他们更客观 。 ”以上两点 , 便是外行挑战内行的资本 , 它们在逐梦的美国文化(西方闲暇文化的某种创造性延续)中被演绎到了极致 。 这不由让人想起爱因斯坦晚年的一番话 。 当被问及“如何看待早年的专利局生涯” , 他出人意料地答道:“学院式的职位使年轻人处于一种为难的境地 。 人们要求该年轻人写出数量可观的论文——这种诱惑将导致肤浅 。 ……如果他有更强烈的科学兴趣 , 除了完成被要求的工作外 , 他会致力于研究他所钟爱的问题 。 我要感激马赛尔·格罗斯曼 , 使我处在这样一个幸运的位置上”(1905年 , 好友马赛尔·格罗斯曼向一度失业的爱因斯坦推荐了专利局的工作) 。 爱翁的这番言论的确引人深思 , 不难猜想他说这番话的时候 , 一定深深怀念着那所可爱的“奥林匹亚科学院” 。 颇为吊诡的是 , 口口声声鼓励创新的大学有时却是扼杀创新的地方 。 或许对于天才来说 , 闲暇才是最好的大学 。 大约一百年前 , 鲁迅先生以他入木三分的小说和杂文 , 深刻批判了中国的国民性 , 揭露了近代中国落后的根源 , 呼吁广大青年在“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的治乱循环之外 , 努力开创第三种新的时代 。 而今 , 杰克·黑特以详实的案例和数据 , 以及中肯的分析 , 深刻揭示了美国的国民性——美国是业余爱好者们的天堂 , 对于业余爱好者的崇拜(本质是一种业余精神)乃是美国文化的灵魂 , 而正是这种深厚的文化造就了美国强大的创新能力 , 这是真正的藏富于民 , 更是古老的闲暇文化在21世纪的变奏与回响 。 意味深长的是 , 鲁迅和黑特所谈论的东西看似风马牛不相及 , 却存在着隐秘而深刻的联系 。 1924年 , 大先生在北京师范大学附中发表了题为《未有天才之前》的演讲 , 其中一针见血地指出:“天才并不是自生自长在深林荒野里的怪物 , 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产生 , 长育出来的 , 所以没有这种民众 , 就没有天才 。 ”事实上 , 美国庞大的高素质业余爱好者群体 , 正是鲁迅所谓的产生天才的民众、孕育大师的土壤 。 有了他们 , 才有了爱迪生与特斯拉、莱特兄弟与寇蒂斯、赫斯特与普利策、海明威与福克纳、希区柯克与库布里克、奥本海默与冯·诺依曼、史蒂夫·乔布斯与比尔·盖茨……因此 , 黑特和鲁迅所各自揭示的国民性 , 对于未来中国的发展有着同样巨大的启示意义 。 也正是在此意义上 , 人类文明可以视为闲暇的副产品 。 在21世纪 , 如何在工作至上的世界中重新发掘闲暇的价值 , 又如何将业余时间以闲暇的生命态度待之 , 既是人生的重大课题 , 更是时代的伟大命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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