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简史

闲暇大约诞生于两千多年前 , 尽管经常性地处于匮乏状态 , 但它却延绵不绝、馨香远布 。 一部人类文明史 , 几乎可以说是闲暇的副产品 。 众所周知 , 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将世界一分为二 , 即感官所能触及的物质世界以及物质世界背后的理念世界 , 与两个世界对应的是两种生活——行动的生活和沉思的生活 。 就价值而言 , 柏拉图认为理念世界高于物质世界 , 相应地沉思的生活也高于行动的生活 , 而前者主要来源于闲暇 。 由于柏拉图哲学在当时和后世的巨大影响(20世纪著名哲学家怀特海曾感慨:“两千五百年的西方哲学只不过是柏拉图哲学的一系列注脚而已”) , 闲暇一举奠定了自身在西方文化中的高贵出身和独特地位 。 作为柏拉图的学生 , 亚里士多德承继和发展了老师的这一重要思想 , 进一步详尽阐述了闲暇的意义 , 以及闲暇与劳作、财富、德性、幸福等之间的深刻关系 。 他在《形而上学》( Metaphysica)一书中点出闲暇与纯粹创造的关系:“……在所有这些发明相继建立以后 , 又出现了既不为生活所需 , 也不以人世快乐为目的的一些知识 , 这些知识最先出现于人们开始有闲暇的地方 。 数学所以先兴起于埃及 , 就因为那里的僧侣阶级特许有闲暇 。 ”

闲暇简史

《政治学》 在另一部重要著作《政治学》( Politics)中 , “闲暇”一词更是出现近50次 , 亚氏在其中一处写道:“一切事物都是围绕着一个枢纽在旋转 , 这个枢纽就是闲暇 。 ……闲暇是全部人生的唯一本原 , 假如两者(劳作和闲暇)都是必须的 , 那么闲暇也比劳作更为可取 , 并是后者的目的 , 于是需要思考 , 闲暇时人们应该做些什么 。 ”随后 , 他回答了自己提出的问题:“劳作时需要勇敢和坚韧 , 闲暇时需要爱智慧(philosophias , 即哲学) , 节制和正义则在两种时期都属必需 。 ”在另一处 , 他进一步阐述道:“游嬉是为了更好的劳作 , 劳作是为了闲暇” 。 也就是说 , 游嬉低于劳作 , 劳作低于闲暇 。 因此 , 亚里士多德所言的闲暇绝非偷懒 , 也不是休闲或娱乐 , 而是一个自由人以一种沉静的状态去观照和倾听这个世界 , 它意味着学习和教育 , 天生充满着创造性的内涵与潜质 。 这不由让人想到中国儒家经典《大学》中的名句:“知止而后有定 , 定而后能静 , 静而后能安 , 安而后能虑 , 虑而后能得 。 ”在亚氏看来 , 闲暇不是手段 , 它本身就是目的 , 是静观中的幸福 。 由此 , 亚里士多德奠定了西方闲暇思想的基石 , 他也被后人尊为“闲暇之父” 。 需要指出的是 , 古希腊拥有比任何其他民族都要发达的奴隶制 , 只有贵族才享有充分的闲暇 , 劳作只属于奴隶 , 因而被鄙视 。 在其他民族中 , 闲暇同样只是少数人的特权 , 对于“日出而作 , 日落而息”的劳苦大众而言 , 劳作始终是他们人生的主旋律 。 随后 , 基督教的兴起与传播对西方文化乃至人类文明的发展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 劳动的地位有所提升 , 它被认可为生存所需 , 人们通过艰辛的劳动来对祖先的原罪进行救赎 。 在漫长而黑暗的中世纪 , 教会占据了绝对的统治地位 , 人们日常生活的关键词不是闲暇 , 而是懒惰(acedia) 。 换言之 , 闲暇为懒惰所遮蔽 。 人之所以沦于懒惰或无所事事 , 正是由于缺少闲暇 , 也没有能力去获得闲暇 。 人们不眠不休地为工作而工作 , 真正的原因只是懒惰而已 。 教会对人的精神的绝对控制 , 使人屈从于上帝的意志(而非自由意志) , 不能成为他自己 。 在此 , 懒惰是一种“软弱的绝望” , 表示一个人“绝望地不想做他自己”(克尔凯郭尔语) 。 因此 , 闲暇非但不是懒惰的近亲 , 而恰恰是其反面 。 当一个人和自己成为一体 , 和自己互相协调一致之时 , 就是闲暇 。 长达千年的中世纪之后 , 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在随后的两三百年间接踵而来 , 文艺复兴重新肯定人的价值 , 高扬人的主体性 , 启蒙运动用理性之光驱散愚昧的黑暗 , 工业革命则彻底改变了时间的结构 , 伴随着现代科学的兴起和宗教的式微 , 以往只有贵族和僧侣阶级才能享受的闲暇从上帝强光的阴影中走出 , 逐渐在普罗大众中散布开来 。 一个普通人 , 也有机会在对世界的观照和倾听中领受那份闲暇的馈赠 。 然而 , 出身高贵的闲暇并没能高兴多久 , 伴随着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的崛起 , 它又被另一块巨大的阴影所笼罩——劳动 。 这个曾经臣服于自己的子民 , 经由16世纪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的宗教改革运动(提出了著名的“天职说”) , 以及17-18世纪的威廉·配第(William Petty)、约翰·洛克(John Locke)、亚当·斯密(Adam Smith)、大卫·李嘉图(David Ricardo)等一大批经济学家和思想家对劳动价值的阐发 , 已呈君临天下之势 。 随后的几百年间 , 这一趋势一发不可收拾 , 并最终演变为我们今日耳熟能详的“变态”观念——工作至上 。 尽管闲暇在其大部分的历史上 , 似乎总是处于不断被遮蔽的匮乏状态 , 但它的每一次华丽转身 , 尤其是在那些天才人物身上 , 便意味着人类文明的一次跃升 , 甚至成为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奇迹 。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