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露宿北大荒

这是北大荒冬夜一次不打任何折扣的露宿 。 我和我的战友们也许一生就经历了一次 , 无半点英雄色彩 , 却也是我心里的陈列馆珍藏的一件粗粝的纪念品 。 一 1970年11月5日上午10点多钟 , 我们17连5班、6班和木工班作为全连参加“六•一八”水库工地会战的先遣队 , 来到工地指挥部指定的地点——水库坝基东首小山南侧的一块麦田里 。 汽车连的“解放”卸下我们的行李后就开走了 。 望着车尾卷起的滚滚尘土和眼前一无所有的“新家园” , 大家面面相觑 , 头脑里一片空白 。 从西伯利亚贝加尔湖长途奔袭而来的寒流昨天就到了 。 此刻太阳失踪 , 天气阴沉 , 北风呼啸 , 大地早已冻硬 。 这是12连辖区内夏天翻耕过的麦田 , 大风卷来的雪粒已经将它铺成一片雪白 。 我们先遣队的任务就是要在这里挖两个大地窖 , 并要把它们建设成为两个温暖的宿舍 , 供本连会战的全体“男生”、“女生”栖身 。 随着又一波尘土的翻卷飞扬 , 一辆装木板的嘎斯车里钻出了连长老郭(我们17连的优良传统——上下不称职务——对老革命、指导员赵述九除外)——一个身材挺拔 , 黝黑长脸 , 络腮胡子 , 倒挂眉毛 , 细小眼睛的山东大汉 。 “同志们 , 天气预报说今晚气温将达到零下20多度 。 所以 , 天黑之前我们必须支起帐篷 , 搭好板铺 , 砌好炉子 。 帐篷和板铺所需圆木就地取材 。 六班留下几个人按量好的帐篷立柱位置刨坑 , 其余的人一律跟我上山伐木 , 两人一组 。 记住 , 只要杨木 。 午休取消 。 注意安全!” 老郭匆匆布置完毕 , 准备上山伐木的人们就活跃起来 , 争着到刚才卸下的工具堆里去挑选得心应手的家伙 。 我也挤在人群中挑着工具 , 不是嫌那大锯上了锈 , 就是嫌那斧子柄不直溜 。 正东挑西拣犹犹豫豫之时 , 被人一把揪了出来: “工具我这儿都有了 , 还不快赶紧打上绑腿!” 将我揪出来的是李宁 , 我劳动和生活中的“自然搭档” 。 他1951年出生在南京(连里传说他父母皆有名门望族背景 , 姥爷在冯玉祥手下做过参谋长 。 父亲是原解放军军事院校的战役学教官 , 国民党军的留用人员 , 1958年转业北大荒) , 长在这里的迎春镇上 , 算是当地知青 , 亦在“可教育好”之列 。 他的脸长年阴沉 , 很难见晴 , 并且永远撅着嘴 , 一副全世界都欠他账的样子 。 实际上他为人处事正直、善良、坦率、热心、慷慨 , 身上还散发着一点与众不同的书卷气 , 我分到五班不久 , 很快就和他成了朋友 。 “怎么样?给打个分吧 。 ”我用力拍打着上刚打好的绑腿 。 “哼 , 中看不中用 , 到山上让树枝挂几下准开!” 我才不信他的鬼话呢 。 他扛着伐木大锯 , 我拖着板斧 , 一前一后 , 走近小山坡 , 钻入了密密的杂树林 。 山真陡 , 从上往下看 , 40多度的山坡就像直上直下的一样 。 树林里杨树本来就少 , 加上先来到工地的连队到此伐木也是“挑软柿子捏” , 杨树一时成了珍稀树种 , 林中主要是谁也不会去惹的挂着一头棕色枯叶的硬骨头柞树 。 我们边爬边搜寻 , 矮树灌木丛中的柳条、榛子条、榆树条和枯草们在死缠着我两条腿 , 令人难以迈开往上攀援的步子 。 刚过半山腰 , 我就累得只能停下来喘粗气 , 浑身冒汗 。 朝前头看李宁 , 那家伙却扛着大锯正猫腰要继续往上窜 。 “混蛋 , 你跑那么快能找到杨树吗?” 他停了脚步 , 回过头来 , 居高临下地冲我怪怪地笑了一下: “爬不动了吧?说实话 , 我这一直是在将就你呢 。 如果你还觉得快 , 我可以坐一会儿 。 要是咱俩比谁先找到杨树 , 肯定轮不到你 。 信不?” 我当然信 , 于是只好装聋作哑 , 由着他得意 。 我俩继续一前一后向上攀援 , 不知为什么 , 彼此间越靠越近 。 终于 , 那家伙好像也爬不动了 , 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 还摘下了棉帽子 , 头上热汗蒸腾 。 “好你个‘坐地炮’ , 也有体力不支的时候啊 。 ”我暗暗鼓足力气就要“超车” , 却突然泄了气:那该死的家伙背靠着的正是一棵高大的杨树! 锯那棵杨树当然不会费大周折 。 随着我俩一声:“下山倒啰!”的吆喝 , 那大杨树劈里啪啦地拍打着山坡下面的树冠树枝应声扑倒 。 我俩打完枝杈 , 把这棵树扛到驻地 , 各自朝肚里灌了两碗水 , 然后都一手一个馒头 , 边走边咬地又上了山 。 往山下抬第四棵杨树时 , 风刮得更猛了 , 它是在施暴 , 常常齐刷刷地压弯整座林子 , 并紧贴着树梢 , 一次又一次尖声怪叫着从我们头顶上空飞过 。 此时我俩都已筋疲力尽 , 只是靠着老郭“最后一趟”的承诺才硬撑着爬上山来 。 前3棵树都是李宁的“大头” , 这最后一趟我坚持要扛粗的一头 。 上肩不久 , 我的小腿肌肉开始剧烈颤抖 , 一阵令人心慌的饥饿感突然袭来 。 中午边走边吃的那两个馒头的热量早就消耗殆尽 , 两腿发软 , 虚汗立刻冒了出来 , 和那热汗一起为线衣、毛衣加湿 。 更要命的是我那左绑腿黄布条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 , 我那倒霉的右脚在摇晃中踩住了左腿拖到雪地里的黄布条 , 一个趔趄向前摔去 , 失去控制的杨木一下子把毫无防备的李宁打倒在左侧的雪地里 。 我俩瘫坐在雪地上 , 相互对视了片刻 , 就见李宁哭笑不得地连连晃起头来 。 然后两人“哈哈哈哈 , 哈哈哈哈……”的笑声突然在林中爆发 。 我俩就势顺坡躺倒 , 解开破棉袄上系着的绳子散热、喘气 , 愉快地听着呼呼的风声和林涛的交响 。 这时 , 天正在放晴 , 头上大块的云正在向南迅速奔逃 , 正面的落日处已经现出一抹红晕 , 万道金霞 。 二 下山回到营地 , 只见支撑帐篷的框架已经在麦田里成形 。 连长老郭正领着6班的七八个人往帐篷架子上拉撑着蓬顶 。 我们来得正是时候 , 立刻主动入伙 , 那饥饿感也神奇般地消退了 。 这顶帐篷烂极了 , 到处呲牙咧嘴 , 绽露出内胎肮脏的毛毡 , 那充作四壁的下摆更是褴褛得惨不忍睹 , 我们使劲往上培土也难以为它遮羞 。 营房建设是“屋”内外立体、全方位同时施工 , 木工班的板铺已经快完工了 , 取暖的红砖火墙、火炉也已成形 , 只等帐篷落成后架设炉筒即成 。 天色在迅速变暗 , 大家心里是着急的 , 都盼望着早点在帐篷里点起通红的炉火 , 往饥肠里里塞进馒头和猪肉炖白菜 , 然后烧两桶水擦掉浑身臭汗 , 再钻进温暖的被窝天南地北地乱侃 。 然而 , 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 , 它将大家的美好期待击打得粉碎 。 去寻找第二块蓬顶的李宁阴沉着那张著名的脸 , 向正指挥着上第一块蓬顶的连长报告: “老郭 , 不好啦 , 蓬顶缺了一块!” “一共两块 , 缺了一半 , 怎么可能?去 , 再好好找找!” 事实上出现这种灾难完全可能 。 水库工地的所谓会战 , 计划要出动2000多人马 , 战备值班营以及工程连配属的全部帐篷早已是杯水车薪 。 因此指挥部才要求各连队挖地窖 。 为了供建设地窖型宿舍的我们能临时安身 , 程副连长出面从老家工业二连(砖瓦厂)借来了这老得早已转业、只能用来盖砖坯的破烂 。 它是在匆忙之中从上万平方米的坯场各处找出来的 , 受命赴工业二连的人并不懂帐篷构造 , 也就无从清点 。 “老郭 , 真的没有啊 , 咱们周围就这么点地方 , 找遍啦!” 老郭一向睁不开的小眼睛这时也变大了 。 给砖瓦厂打电话?休想 。 全团每个连队只在连部配置一部八路军打鬼子时代的手摇电话机 , 现在到哪里去找?派人步行到5里路之外的指挥部去打电话 , 砖瓦厂又一定能够在黑灯瞎火的坯场找到那块在大白天都找不到的蓬顶?就算所有环节都顺利 , 砖瓦厂还能马上能找到车 , 然后翻山越岭地送来 , 我们再把它扯上蓬顶架 , 天恐怕早就亮了 。 向指挥部求援?团长在动员会战的会上早就有言在先:“自己的梦自己圆 。 ” 向工地上的其他连队求援?工地上的确散落着几顶帐篷 , 但里面的拥挤状态我们早有耳闻 。 如果碰巧能临时空出几个铺位 , 对我们30多个无家可归的弟兄 , 也不具意义 。 天完全黑了 , 也完全晴了 , 露出满天的银星 。 可危机到此还不肯罢手 , 正当我们七嘴八舌 , 为半间开放式帐篷应如何做完“道场”而大伤脑筋的时候 , 挟着最后疯狂的一股大风扑进了帐篷朝天的敞口 , 凶狠地撕开了我们竭尽全力才扯上去的那半个“房顶” , 可怜那块蓬顶像一块巨大的破布 , 在空中痛苦地扑腾了两下 , 然后返身越过东山墙 , 无力地耷拉了下来 。 从它身上活生生撕下来的两排固定蓬顶的帆布扣带齐刷刷地留在光溜溜的杨木横架上 。 一切无法补救 , 也无力补救 , 实际上亦无需补救 。 说也奇怪 , 刚才现场的躁动不安突然平息了下来 。 瞬间大家已经想明白 , 在北大荒这寒冷的冬夜里 , 那半个蓬顶和没有蓬顶的差别是原本就小 , 为它去耗费情绪根本不值 。 这时我的心里也反而一阵轻松 , 意识深处还有点兴奋——受一种被扭曲的价值观和审美取向支配——“干革命要把苦吃尽”——而产生了一种精神审美 , 我甚至感觉到我生命中一个新的纪念日已经诞生 。 “点火开饭!”老郭的眼睛还原成细线 , 无可奈何地挥手示意 。 三 篝火点起来了 。 这是远古时代我们祖先生活的取暖方式 , 告别蒙昧期以后 , 人类就淘汰了这种热效率最低的御寒技术 , 它只作为一种经典仪轨 , 为人类的节日、假日、重大礼仪助兴 。 然而 , 在北大荒 , 它却仍然是我们在野外作业时重要的取暖方式 。 熊熊的篝火很快就烧热了我们的前胸 , 也悄悄地烧退了与我们对峙了一整天的大风(实际上它在给了我们可怜的帐篷最后一击之后 , 再也没有挑起过值得我们重视的事端) , 那大风后来退得竟这样完全、彻底 , 连我们插在帐篷前的两面红旗也无力飘动 。 我们坐在篝火旁狼吞虎咽般地吃着喷香的馒头 , 那白菜炖肉片也格外地香鲜 , 我一连吞下4个馒头 , 本来差不多已经饱了 , 可听到有人在喊“馒头快没啦”的时候 , 我毫不犹豫地将最后那个馒头咬了一大口 。 很快 , 敲盆子敲碗的 , 大笑的 , 喊叫的 , 乱成一团 , 唯恐天下不乱 。 炊事班长急忙带着炊事员到附近的连队驻地去借干粮 。 平时 , 炊事班最怕送到地里的饭不够吃 , 因即使本来短缺量很少 , 你补送的量也必须充分放大 , 一旦忽略了人们休息一阵更加能吃或故意多吃的量 , 火头军们就可能还要再送几次 。 借来的馒头是冷的 , 都快冻硬了 。 我们边烤边吃 , 我不知不觉又往肚子里填进两个 , 同时也填出了我一项吃饭新记录 。 劈里啪啦作响的火堆旁 , 人们不顾身后的冰冷 , 开始东倒西歪 。 吃饱这种基本需求得到满足以后 , 大家的悃劲儿就上来了 。 老郭这个老“北大荒”清楚 , 这里可不是睡觉的地方 , 他逐个地动员我们向“屋里”转移 。 “屋里”不能烧火 , 还不如外头暖和呢 , 混到天亮算了——我想 。 终于 , 往火堆上添柴禾的人越来越少 , 篝火也昏昏欲睡了 , 气温还在急剧下降 , 这时我才随最后几个人进了“屋” 。 快11点了 , 昏暗的马灯下我们打开冰冷的铺盖卷 , 没等整理好床铺 , 手指就被冻疼了 。 帐篷圈里只见一团团人们呼出的白汽 。 真冷啊 , 可此时谁也不叫冷 , 我们都明白此时喊冷 , 越喊越冷 , 会冷进心里 。 钻进被窝的人全都戴着羊皮棉帽 , 并且扣紧着两个护耳 。 我是穿着毛衣、绒裤睡的 , 身下将一条棉花胎折成双层 , 加了一条也折了双层的棉毯;身上压了4层:一层棉被 , 二层棉衣、棉裤 , 三层是条棉毛混纺的毯子 , 四层是棉大衣 。 四重压迫 , 好重啊 , 简直有点透不出气的感觉 。 睡在我右边的李宁又卖他的老经验 , 非要我把棉大衣铺在下面加厚褥子 , 他强调的褥子保暖的重要理论我不是不懂 , 可那难以平整的大衣垫在身下会很不舒服 , 所以没听他的 。 我在被窝里并没有觉着冷 , 只是脸上有点冰冷的感觉 。 我们仰天躺着 , 看着自己鼻里、口里呼出的白汽袅袅上升 , 消失在夜空里 。 夜空真美 , 深蓝透明的苍穹缀满明亮的星星 。 铺上有人还激动地喊道:“快看 , 中国的人造卫星!”啊 , 天上真有一颗暗红色的星星在慢慢地向西游走 , 至于那是不是“东方红” , 我想可能性极小 。 天上有美、苏和欧洲几百颗人造卫星 , 它们出现的概率要高得多 , 怎么就断定是咱们那个唯一呢?我还是努力把目光落到那不断闪烁的星体上 , 《十万个为什么》说 , 那都是一个个炽热无比的太阳 , 表面温度6000度啊 , 可从那里溅落的星光却也和那些发呆的行星一样寒冷 。 我的帽子渐渐地长出了白色的霜花 , 周围的呼噜声也逐渐响了起来 。 在这与北大荒可怕的冬夜如此亲密接触的时空内我终于也悃了 。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 我看见帽子上那一团团洁白的霜花慢慢地化成了水 , 那是好一大片水面啊 , 我在水里游着 , 老郭、李宁、朱铁军们一个个钻出水面 , 笑嘻嘻的 。 那一定是刚刚解冻的春水 , 真凉啊 , 冰凉冰凉的 。 1970年11月6日日记 1998年4月26日改写 (此文原是黑龙江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的约稿 , 选自红旗出版社:《对人类文明的诚意》)

冬夜露宿北大荒。此贴已经被作者于 2019/12/8 11:13:47 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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