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熟的人》的文体意义

徐则臣
最近五年里的小说集阅读中,让我有强烈的震惊性阅读体验的小说集有三部:一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梦中的欢快葬礼和十二个异乡故事》(以下简称《葬礼和故事》),二是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的《乡村生活图景》,第三部就是莫言的《晚熟的人》。
这三部小说集放在一起,可观者颇多。首先,三部作品都是作家创作盛年或其后的心血之作。
《葬礼和故事》中,按照作家本人在小说集的序言中所说,除了《雪地上你的血迹》和《福尔贝斯太太的快乐夏日》两篇写于1976年,另有五篇完成于1980年10月至1984年3月。接下来的“经过两年时断时续的写作”,剩下的五篇完成, “去年九月它们就已经准备好付印了”。这个 “去年”,指的是1992年小说集出版的前一年,即1991年。即便不清楚“时断时续的写作”的“两年”具体指哪两年,也不知道哪些作品是在“去年”最终完成,依然可以断言,这部小说集中的绝大多数作品都完成于1982年加西亚·马尔克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也即作家55岁之后。阿摩司·奥兹的小说集《乡村生活图景》首次出版于2009年,这一年,作家70岁。奥兹是以色列的大作家,29岁即写出现在已成经典的长篇小说《我的米海尔》。事实上他一直是以色列的文学旗手,多年来都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遗憾的是2018年79岁时因病去世。我不敢妄言该集子中的小说写于什么时候,但以内容、风格和写法上观之,应该是奥兹60岁以后的作品。《晚熟的人》最早一篇写于2010年,最新一篇完成于2020年,整个小说集的创作跨越了莫言55岁到65岁这十年间。57岁那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不厌其烦地列举这些数据,无他,只想说明,三部小说集都完成于作家创作的鼎盛期或其后,带有一定的萨义德所谓的“晚期风格”。这一时期作家的创作,早已臻于化境,足够成熟,每一部作品都该是深思熟虑的心血之作,是生命的结晶。
三部小说集第二个共同点,是集子中的作品都一反作家早前的短篇小说创作,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文体样态。
加西亚·马尔克斯早前的经典篇目大家耳熟能详:《礼拜二的午睡时刻》《我们镇上没有小偷》《格兰德大妈的葬礼》《巨翅老人》《世界上最美的溺水者》等,每一篇都堪称完美。但这完美是我们对短篇小说的认知范畴内的完美,我们看见了它们的完美,也熟悉它们的完美。它们在莫泊桑、欧·亨利、契诃夫的短篇小说传统里完美着。但《葬礼和故事》中的作品绝大部分都和这些小说完全不同,不仅在篇幅上都相对短小,最短的只有两三千字,小说意趣和写法上也呈现出强烈的异质性。奥兹前后期的短篇小说创作也存在类似的差异,《胡狼嗥叫的地方》《恶意之山》等小说集中,我们习惯的经典的文体特征和讲故事的方式在《乡村生活图景》中几乎荡然无存。《乡村生活图景》里,故事讲到三分之二,即将迎来高潮时,奥兹没有带领我们继续向故事的顶点攀登,而是陡转急下,让情节断崖式下坠,生生地拐到了另外一个方向。阅读时,你会有被闪了一下的感觉。显而易见,奥兹决意在这部小说集中开始一种新的讲故事的方式,这一批中短篇因此有了别样的形态。莫言之前已被经典化的短篇我们可以列出一串:《大风》《枯河》《白狗秋千架》《秋水》《拇指铐》《月光斩》等等。它们的敏感、瑰丽和冲击力余音绕梁,让人掩卷难忘,但它们的独异,更多表现在故事、修辞、风格、想象力、现实批判等方面,结构、形式等文体角度尚缺少作家长篇小说那样可供论述和阐释的广大空间。或者说,这些小说就文体而言,依然局限在我们熟知的契诃夫、鲁迅、福克纳、胡安·鲁尔福划定的短篇小说的四方城里。到了《晚熟的人》,莫言从契诃夫、鲁迅、福克纳、胡安·鲁尔福们的高大的城墙里突围了出来,展示出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短篇小说的样态和书写方式。在这部小说集中,除了《天下太平》一篇,尚沿袭了经典的短篇写作的路数,结构上起承转合严丝合缝,其他篇什都呈现出了别样的写作模式,与先前的短篇写作显著地区分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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