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瓦尔泽:精神病患者,或自我流亡的天才作家( 二 )


作品不被主流文学圈和读者接受,对瓦尔泽是个巨大的打击,他也因此受伤。据说,当时有一位女演员,买了本瓦尔泽的书寄给他,在上面写了“要写书先学学德语”之类的话。现在,在瓦尔泽已经成为德语文学经典以后,这句话读来带有一种独特的幽默感,既让人心酸又让人失笑。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瓦尔泽也在追求——如果他真的追求过的话——被认可的同时,感受到逃离的迫切意愿。某种意义上说,作家的目的就是出现在读者面前,并让自己变得不可或缺,至少是不可忽视,可瓦尔泽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这样做。即便在作品中,他也总是偏向于隐藏自己,让自己消弭在性格略显夸张怪异的众多人物之中,留下一个模棱两可的影子。他在作品中从不彰显自己,更不确立自己,而是出于某种天性中的羞涩而躲藏起来。他也许希望会有人去找到他,但我们清楚地知道,没有人愿意花费时间和精力进入让人费解的文字中去寻找一位无名小卒。
罗伯特·瓦尔泽:精神病患者,或自我流亡的天才作家
文章插图
罗伯特·瓦尔泽
如果说,认为瓦尔泽的作品只有穆齐尔和卡夫卡这样的伟大作家才可以即刻辨识出来多少有些矫情,那么瓦尔泽作品的独特性已超出当时大部分读者可接受的范围则是无疑的。他的那些带有“逸散”特质的作品也确实难以理解。本雅明评价瓦尔泽的作品时说:“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每句话的唯一目的就是让读者忘记前一句话。”这一概括所依据的文本不多,但极为精准。到目前为止,瓦尔泽的中译本作品少得可怜,2002年出版的一本合集《散步》收录了瓦尔泽的一些散文,以及他最重要的小说《雅考伯·冯·贡腾》,由一个在仆人学校就读的调皮的年轻人的日记组成。随手翻开,看到书中这样一段:
今天小姐哭了,她为什么要哭?在课堂上,她突然眼泪夺眶而出,我感动极了。无论怎么说,我对观察、对仔细听清声音微小的东西特别感兴趣,我必须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做这事能美化生活,因为如果不需要观察,也就没有生活了。显而易见,班雅曼塔小姐心里有烦恼,平时,我们的女老师很会控制自己。我必须得有点钱,另外,我把履历写好了,履历内容如下……
从班雅曼塔小姐的哭到对观察的简单论述,再回到小姐的哭,又突然转向钱和履历……句子的逸散性,或者说下一句对上一句的逃逸,让这部作品读起来很怪,像用手去捉全身湿滑的鱼群。这种写作方式也奇异地应对着瓦尔泽的存在状态。在他孤僻、贫困的一生中,瓦尔泽像他的句子一样从人群中离散,包括他的哥哥卡尔和姐姐丽莎。他有一种变得疏离和渺小的本能愿望,如《雅考伯·冯·贡腾》中的主人公的座右铭:变得微不足道,并保持渺小。事实上,瓦尔泽比他笔下的主人公做得更极端,他不仅让自己变得微不足道,而且让自己变得越来越渺小。
罗伯特·瓦尔泽:精神病患者,或自我流亡的天才作家
文章插图
《散步》,作者:(瑞士)罗伯特·瓦尔泽,译者:范捷平,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12月
1933年之后,瓦尔泽彻底放弃了写作。他对卡尔说的一句话经常被引用:“我来这里(精神病院)不是为了写作,而是来发疯的。”这句话可能是真实的,是他让自己变得更加渺小的计划中的一部分,但我们还是可以在其中听到一个受伤者玻璃破碎般的声音。在这之前,在瓦尔道精神病院,瓦尔泽曾为了克服对写作的抑制改为用铅笔写作。他俯身在一张张废纸,如车票、日历、卷烟壳上,痴迷地、不知疲倦地滑动铅笔。铅笔写出的文字极微小,后来的研究者只得用放大镜来整理他的“铅笔手稿”,而据“铅笔手稿”整理出的文本成为瓦尔泽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被视为二十世纪德语文学最重要的发现。但1933年以后,随着二战爆发,瓦尔泽似乎觉得在文字中留下一个模糊背影的必要也没有了,于是他停止了写作。他把自己驱逐出文字,抵达了对整个世界的几乎彻底的内心流亡。现在,他能做的,就只有散步了。此时距离他去世还有漫长的二十三年。他是如何度过——尤其在心灵上——这望不到尽头的干枯的时间的?我们不得而知。也许瓦尔泽几十年来一直迷恋的散步真的可以作为一个生命的主要生活方式,而避免陷入真正的疯狂。至于外部的世界,则像火柴的灰烬——据塞巴尔德说,瓦尔泽曾用“灰烬”这一意象形容自己的状态,说“灰烬是一种顺从的、毫无价值的、无关紧要的东西,最重要的是,灰烬本身就弥漫着一种认为它不配做任何事的信念”——被一阵微风从他身边吹走了。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