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实坦言,直到今天,我都无法超越对死亡的恐慌,每每想到“死亡”二字,心里就有种灰暗的疼痛。会有种大脑供血不足的心慌。就是两三年前,北京作协的老作家林斤澜先生因病谢世,我找不到理由不去八宝山为他送行,回来后还连续3个晚上失眠烦恼,后悔不该去那个到处都是“祭”字、“奠”字和黑花、白花的地方。
现在,弄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继续写作,我就对人说:“写作是为了证明我还健康地活着。”我不知道这句话里有多少幽默,有多少准确,只是觉得很愿意这样去说。因为我不能说:“我写作是为了逃避和抵抗死亡。”那样会觉得太过正经,未免多有秀演。可把死亡和写作,把一个人的自然生命和文学联系在一起时,我实在找不到令我和他人都感更为贴切、更为准确,又可信实的某种说辞。
我常常在某种矛盾和悖论中写作。因为害怕和逃避死亡才要写作,而又在写作中反复地、重复地去书写死亡。我说《日光流年》是为对抗死亡而作,其实也可以说是因恐惧死亡而悠长的叹息。《我与父辈》中有大段对死亡浅白简单的议论,那也其实是自己对死亡恐惧而装腔作势的呐喊。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间、什么年岁可以超越对死亡的恐慌,但我熟悉的谷川俊太郎先生,在年近80岁时说了 “生命于我,剩下的时间就是笑着等待死亡的到来”那样的话,让我感到温暖的震撼。
这句对自然生命与未来死亡的感慨之言,我希望它会像一粒萤火或一线烛光,在今后的日子里,照亮我之生命与死亡那最灰暗的地段和角落,让我敢于正视死亡,如正视我家窗前一棵树木的岁月枯荣。
如果把人的自然生命视为一条某一天开始流淌、某一天必然消失的河流,于作家、诗人、画家、艺术家等等相类似的人而言,从这条河流会派生出另外的一条河流来。那就是你活着时创作出的作品的生命时间。
曹雪芹活了大约40几岁,而《红楼梦》写就约近250年,似乎今天则刚入生命盛期。没有人能让曹雪芹重新活来,腐骨重生,可也没有人有能力让《红楼梦》消失死去,成为废纸灰烬。卡夫卡41岁时生命消失,而《城堡》、《变形记》却生命蔓延不衰,岁月久长久长。
他们在活着时并不知自己的作品会生命久远,宛若托尔斯泰活着时,不对自己的写作和作品充满信心。一个画家不相信自己的作品可以长命百岁,并不等于他不理想着自己的作品生命不息。
一个作家之所以要继续写作,源源不断,除了生存的需求,从根本去说,他还是相信,或者侥幸自己可以写出好的乃至伟大的作品来。如果不怕招人谩骂,我就坦然我总是存有这样侥幸的莽撞野愿。
但我也知道,事情常常是事与愿违,倍力无功,如一个一生长跑的运动员,到死你的脚步都在众人之后。你的冲刺只是证明你的双脚还有力量的存在,证明你在长跑中掉队但没有选择放弃和退出。如此而已,至多也就是鲁迅歌颂的“最后一个跑者”罢了。
在中国作家中,我不是写得最多的,也不是最少的;不是写得最好的,也不是最差的。我是挤在跑道上没有停脚者的一个。跑到最前的,他在年老之后,可以坦然地站在高处,面对夕阳,平静而缓慢地自语:“生命于我,剩下的时间就是笑着等待死亡的到来。”因为他们在时间中证实并可以看到自己作品蔓延旺茂的生命,而我于这些证实和看到的,却是不可能的一个未来。何况现在已经不是一个阅读的时代。何况已经有人断言宣布:“小说已经死亡!”
在我来说,我不奢望自己的作品有多长的生命力,只希望上一部能给下一部带来写作的力量,让我活着时,感到写作对自然生命可以生增存在的意义。
今天,不是文学与读书的时代,更不是诗歌的时代,可谷川俊太郎的诗在日本却可以每部印至3万余册,一部诗选集印刷50余版,80多万册,且从他20岁到79岁,60年来,岁岁畅卖常卖。这样我们对诗人已经不可多说什么,就是聂鲁达和艾青还活着,对今天日本人痴情于某位诗人的阅读,也只能是默默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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