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之言变法者,盖有不同之二源,未可混一论之也。咸丰之世,先祖亦应进士举,居京师。亲见圆明园干霄之火,痛哭南归。其后治军治民,益知中国旧法之不可不变。后交湘阴郭筠仙侍郎嵩焘,极相倾服,许为孤忠闳识。先君亦从郭公论文论学,而郭公者,亦颂美西法,当时士大夫目为汉奸国贼,群欲得杀之而甘心者也。至南海康先生治今文公羊之学,附会孔子改制以言变法。其与历验世务欲借镜西国以变神州旧法者,本自不同。故先祖先君见义乌朱鼎甫先生一新《无邪堂答问》驳斥南海公羊春秋之说,深以为然。据是可知余家之主变法,其思想源流之所在矣。(陈著《寒柳堂集》,三联版,页187)
【陈寅恪的“哀伤”与“记忆”】陈寅恪对戊戌变法两种不同的思想源流作了严格区分,以追寻使国家“大局遂不可收拾”的历史原因。
1965年冬天,也就是陈寅恪先生逝世的前四年,他写了一首总括自己一生的哀伤与记忆的诗篇,这就是《乙巳冬日读清史后妃传有感于珍妃事为赋一律》,兹抄录如下与大家共赏。
昔日曾传班氏贤,如今沧海已桑田。
伤心太液波翻句,回首甘陵党锢年。
家国旧情迷纸上,兴亡遗恨照灯前。
开元鹤发凋零尽,谁补西京外戚篇。(陈著《诗集》,三联版,页172)
这是一首直接抒写戊戌政变对中国社会变迁以及对义宁陈氏一家深远影响的诗。首句之班氏即汉代的才女文学家兼历史家的班昭,作者用以指代珍妃。珍妃是戊戌政变的直接牺牲品,慈禧因光绪而迁怒珍妃,故庚子西行先将珍妃处死。第二句说珍妃的故事已经很遥远了,国家如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三四两句是关键,句后有注:“玉溪生诗悼文宗杨贤妃云:‘金舆不返倾城色,玉殿犹分下苑波。’云起轩词‘闻说太液波翻’即用李句。”玉溪生是李商隐的号,寅恪所引诗句见于其《曲江》一诗,全诗为:“望断平时翠辇过,空闻子夜鬼悲歌。金舆不返倾城色,玉殿犹分下苑波。死忆华亭闻鹤唳,老忧王室泣铜驼。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 注家对此诗讽咏内容的考证结论不一,要以写悲惋唐文宗甘露之变者为是,寅恪先生采用的即是此说。
不过这应该是“古典”,“今典”则是文廷式的《念奴娇》词中与珍妃之死有关的“闻说太液波翻”句。文廷式是珍妃的老师,慈禧因不喜珍妃而牵及其师,早在政变之前就把文廷式赶出宫,并于政变后连发多道旨意,勒令地方督抚捕后就地正法。但当时正在长沙的文廷式为陈宝箴、陈三立父子联手所救免,以三百金作为路资,使其先走上海,尔后逃赴东瀛。
珍妃遇难,文廷式异常悲痛,作《落花诗十二首》为悼。另《念奴娇》两首也都关乎珍妃事。第一首有“杜鹃啼后,问江花江草,有情何极。曾是灯前通一笑,浅鬓轻拢蝉翼。掩仰持觞,轻盈试翦,此意难忘得”句,自是回念珍妃无疑。后者即是寅恪先生所引录者,其第二阕词云:“闻说太液波翻,旧时驰道,一片青青麦。翠羽明珰漂泊尽,何况落红狼藉。传写师师,诗题好好,付与情人惜。老夫无语,卧看月下寒碧。”至于“太液波翻”之典故义涵,只有用来比喻宫廷政争一解。所以李商隐用此,指的是唐代与牛、李党争有关的文宗甘露之变。文廷式用此,指的是因帝、后党争引发的戊戌政变。
那么陈寅恪诗中所伤心者(“伤心太液波翻句”),实与文廷式同发一慨,正是戊戌惨剧而非其他。故第四句由戊戌之变想到了东汉的党锢之祸,那次党祸接连两次,杀人无算。盖义宁一家最恶党争,陈三立说:“故府君独知事变所当为而已,不复较孰为新旧,尤无所谓新党旧党之见。”正是历史上无穷无尽的党争给国家造成了无数灾难,戊戌之年的所谓新党和旧党、帝党和后党之争,则使中国失去最后一次渐变革新的好时机。
陈寅恪所哀伤者在此,所长歌痛哭者亦在此。
所以《乙巳冬日读清史后妃传有感于珍妃事为赋一律》的第五六两句尤堪注意:“家国旧情迷纸上,兴亡遗恨照灯前。”此不仅是这首诗的点题之句,也可以看做是陈寅恪全部诗作的主题曲,同时也是我们开启陈寅恪精神世界隐痛的一把钥匙。明乎此,则晚年的大著作《柳如是别传》有解矣,他的一生著述有解矣,他的哀伤与记忆有解矣。诗的最后一联:“开元鹤发凋零尽,谁补西京外戚篇。”盖寅恪先生慨叹,熟悉晚清掌故的老辈都已作古,谁还说得清楚当时宫掖政争的历史真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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