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头|童庆炳:《左传》,中国叙事文学的开篇

【原题】中国叙事文学的起点与开篇——《左传》叙事艺术论略
原载《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2006年5期
【内容提要】《左传》是中国叙事文学的起点和开篇。中国古代叙事文学的要素有情节(讲什么)——演进(怎么讲)——视角(谁讲)。中国古代叙事文学强调“故事情节化”,最早就是从《左传》开始的。《左传》通过揭示事件之间的因果关系而把史实情节化。中国叙事文学受儒家、道家之“道”的影响,即要说明事件发展过程的来龙去脉、因果关联、来由根据。事件发展过程中的“突转”还是“发现”等,都要有“道理”贯穿其间,都有因果关系使其联系起来,成为一个由主旨贯穿的整体性情节。中国古代叙事文学顺时序的演进多,《左传》的叙事按自然时间演进的占了绝对多数,这主要是受中国古代农业文明的守时、顺时观念的影响。《左传》标示时间按照年、季、月、日的顺序进行,这是中国文化的“以大观小”法在起作用。《左传》的叙事视角是史官的视角。史官的叙述视点处在“真”与“幻”之间,“隐幽”与“直笔”之间。
【关键词】《左传》叙事要素/因果关系/顺时序演进/史官视角
中国古代的叙事文学有多个源头。有人说古代的神话传说是源头,有人以为《诗经》中的叙事诗是源头,有人指出《庄子》、《韩非子》、《列子》里面的寓言是源头,还有人说志怪小说才算得上是源头,更多的人则认为千古叙事文学之源头当推《史记》。看来,中国古代的子书、史书,记录神话的书,再加上口头传说,都可以看作中国叙事文学的源头。中国叙事文学的产生应该是多源头,而不是单源头。但源头与起点不同。《左传》才是中国叙事文学的真正起点与开篇。在《左传》之前的《春秋经》虽记事,但没有“情节”;《诗经》中也有叙事的篇章,但那是在“歌唱”故事,重点在抒情,是抒情文学的一种,不能算叙事文学。寓言则注重背后的理,很难称为叙事文学。真正具有叙事文学要素的是《左传》。
关于叙事文学的要素,西方的叙事学对此有各种各样的看法。这里我只想从中国古代叙事文学的实际情况做点考察。我的考察是这样:中国古代叙事文学的要素有三点:即情节(讲什么)——演进(怎么讲)——视角(谁讲)。第一是情节,情节是叙事文学的内容,即讲什么。诚然,叙事文学就是通过事件的展开来讲故事,但所讲的故事能不能成为叙事文学的一个要素呢?这就要看故事所展开的事件之间是否有因果关系,即故事的情节化。如果讲一些看不出联系的孤立事件,那么这故事还不能构成情节。20世纪英国作家福斯特曾把“故事”和“情节”作了比较,说:“‘国王死了,不久王后也死去’,便是故事;而‘国王死了,不久王后因伤心而死’则是情节。”[1] (P75)“国王死了,不久王后也死了”,这不过是两个偶然事件排列在一起,本身不包含文学意义。但“国王死了,王后因伤心而死”,就把两个事件用因果关系联系起来,就获得了文学意义。因此,对于叙事文学来说,情节比偶然的故事排列更具有文学意义。难怪亚里士多德不但指出悲剧的六要素(情节、性格、言词、“思想”、“形象”、歌曲),而且认为六要素中“最重要的是情节,即事件的安排”,“情节乃悲剧的基础,有似悲剧的灵魂”[2] (P21,23)。就中国文学传统而言,注重整体的观念反映到叙事文学上面,就必然重视故事中事件的联系,这样才能使读者知道“前因后果”,才会获得意义的启迪。第二是演进,情节在文本中如何发展,如何把在某个空间里面发生的事件,放到一定的时间秩序中来叙述,这对叙事文学来说也是一个基本要素。中国文化使中国古代叙事文学的演进带有明显的中华民族特色。第三是视角,即这情节由谁来讲,采用一个怎样的视点来讲,这也是中国古代叙事文学所不可缺少的要素。
一、《左传》的“故事情节化”
为什么说《春秋经》不是中国古代叙事文学的起点,而说《左传》才是起点?道理就在于《春秋经》只是单纯的事件排列,没有或基本没有揭示事件之间或事件内部的因果关系,即没有情节化。例如按照《春秋经》隐公元年,作者排列了“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冬十有二月,祭伯来”、“公子益师卒”[3] (P5—8)。这是鲁国的史官对于鲁隐公元年的记事。这里有事件,但无论是事件之间还是事件内部,都没有揭示其因果关系。这样从文学角度说,就是没有意义的。《春秋经》虽然叙事但不是叙事文学,原因是没有情节。但解释《春秋经》的《左传》就不同了。它不但把事件的具体情况加以展开,更重要的是揭示了事件之间或事件内部的因果关系。如以《春秋经》鲁隐公元年的一个事件“郑伯克段于鄢”为纲,《左传》所写“郑伯克段于鄢”,不但把这个事件具体化,更重要的通过揭示因果关系而情节化。如姜氏生了庄公和共叔段两个儿子,可为什么不喜欢庄公而喜欢共叔段,多次要武公立共叔段?《左传》作者回答说,这是因为“庄公寤生,惊姜氏”之故。共叔段是庄公的亲弟弟,庄公不为他的兄弟着想,一味放纵他,闹到共叔段一再违制,最终要造反,这时候竟然下狠手把他的弟弟收拾了,这是为什么?《左传》写道:“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3] (P14)这种对于《春秋经》“郑伯克段于鄢”写法的解释,从文学上,并不是很高明的,但其用意在于回答上面的问题,使事件内部的因果关系昭示出来,使故事情节化。就是说,哥哥攻打亲兄弟,是因为弟弟太放肆,哥哥又太阴险,终于闹成兄弟骨肉之间自相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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