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头|童庆炳:《左传》,中国叙事文学的开篇( 五 )


史官的叙述视角有什么特点呢?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
第一,是史官的口吻问题。这种口吻使叙述处于“真”与“幻”之间。诚如有的学者所言:“中国史书虽然力图给我们造成一种客观记载的感觉,但实际上不外乎一种美学上的幻觉,是用各种人为的方法和手段造成的‘拟客观’效果。”[10] (P15)《左传》的叙事人是史官,用史官的口吻来叙述,中间又有如“不书,不以告也”的声明,所以读者误以为这是完全真的。实际上《左传》只能做到大体的真实,不可能做到完全的真实。《左传》所写的许多对话是在密室和睡房中进行的,史官并不在场,他何以能知道,而且还知道得那么详细,这是不可能的,完全是推测出来的虚构之词。不过,《左传》这种在“真”与“幻”之间的状态,提供了生动、丰富的内容,也因此它才有文学价值。
第二,史官写史的价值取向问题。中国的史官与他所服务的君主是什么关系呢?是否可以说史官都是君主的附庸,完全没有独立的观察和客观的写作态度呢?或者反过来,是否可以说史官书写历史完全是秉笔直书,对于当权者完全没有阿谀奉承的可能?根据我们对中国古代史官文化的考察,中国古代的史官多数在“隐幽”与“直笔”之间。一方面,史官不能不顺从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管理,看当时帝王将相的脸色是常有的事情,所谓“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也说明了这一点。孔子是鲁国人,在《春秋》所记的两百四十年中,鲁国先后有五个君主被杀,一个被赶跑,这在当时是很不成体统的大事,但孔子删改过的《春秋经》,竟然全部隐去,一字不提。为什么孔子要这样做,因为他不能不照顾鲁国君臣的意见和面子,不能不笔下留情。另一方面史官又有“贵信史”的职业意识,不但不能事事皆隐,有时候还要有独立精神,秉笔直书,“按实而书”,以求揭露事实真相;在“直笔”不可能的情况下,也要用“曲笔”委婉地透露出事实的真相来,与当权的君臣拉开一定的距离。概而言之,中国古代史官的叙述视角处在自由与不自由之间。
《左传》作者的情况大体上也是如此。首先,作者在叙述的时候,力图与当权者的意识形态保持距离,尊重事实真相,确有“贵信史”的一面。如宣公二年,有“晋灵公不君”一章,其中写到晋国史官董狐在赵盾的弟弟赵穿杀死晋灵公之后,就直笔书写:“赵盾弑其君”。赵盾找董狐去评理,认为他自己没有杀君,是他的弟弟赵穿干的。但董狐回答说:“子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讨贼,非子而谁?”[11] (P663)《左传》还引孔子的话赞美说:“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11] (P663)由此可见《左传》作者赞赏“实录无隐”的态度。《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又写了齐国史官直笔书写“崔杼弑其君”,结果被杀;史官弟弟照样续写,结果还是被杀。第二个弟弟又照样书写。其中谈到“南史氏闻大史尽死,执简以往。”[12] (P1099)可见,《左传》作者是赞扬和向往史官的秉笔直书精神的。或者说《左传》作者是持史官实录“信史”观的。在对具体事件的描写中,尽管《左传》作者是鲁国的史官,但也并非一味吹捧鲁国君臣。如在《晋楚城濮之战》中,对于鲁君在这一过程中的暧昧态度,采取客观的态度,其中写道:“公子买戍卫。楚人救卫,不克。公(指鲁僖公)惧于晋,杀子丛以说焉。谓楚人曰:‘不卒戍也。’”[3] (P452)明明是鲁僖公派公子买去保护卫国,但在楚国打不过晋国的情况下,为了取悦于晋国竟然把公子买杀了,骗楚国人说,他驻守时间未满就想走,所以杀了他。作者不顾自己是鲁国的史官,不顾鲁僖公的面子,把他想两头讨好的态度如实写出来,这里不无讥讽嘲笑。其次,又不能不看到,《左传》作者写史的意识形态仍然是与当权君臣相一致的,他评价历史的标准主要是以天道、礼乐和仁义为政教标准,遵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德规范,甚至还有“尊王攘夷”的正统观念,而这些标准、规范和观念又不能不影响他对事件的增饰夸张,对人物的“刺讥褒贬”。特别在那些细节虚构的部分,作者的标准、规范和观念作为一种视点所起的作用可能就更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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