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2020最后一场钱报读书会,和蒋方舟一起遥望“南十字星”( 三 )


我说 :“不,不是这样的。傅歇,再多说一些吧,说一切都还来
得及。”
傅歇不再说话了,他看向我,目光却穿过了我,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他像是想看透我这些年所经历的一切故事,他的目光每多停留一秒,我就感到我在过去的二十年中所有的痛苦、快乐与思念正在缓慢地破碎、消失。
一切都会破碎和消失,没有那么可怕。过去的星尘组成了我们,当我们泯灭之后,我们又会组成新的花、新的尘埃与新的星。
傅歇也在破碎,我恳求傅歇再多说一些话,可他却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终于全部消失,我的眼前只有一片大海。
我和傅歇的“重逢”结束了,我必须面对现实 :我们在火车站分别之后再也没有见过,这一天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在过,走过大街、在咖啡厅里吃饭、来到海边。我按照记忆想象他中年和老年的样子,想象他度过了比我更好或是更坏的人生,想象他对我的人生充满了好奇和感慨。
也许我并不是因为思念这个埋藏在记忆底部的人,只是太需要一个人在我的脑海里问 :“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当我跟儿子聊到过去几十年的事情,他总会不耐烦地说 :“那些年你怎么既没有当成科学家,也没有发财?”在他那一代人的眼里,极端的年代要么把人打磨成坚韧但不屈的受难者,要么就应该让人发一笔横财。
至于南十字星的故事,我更是从来机会没有讲完过,儿子很早就丧失了兴趣。
这个夜晚的黑变得越来越浓了,我甚至看不清海了,万物的形状开始被偷走,各种声响被赋予了新的含义,我前半生许多被遗忘的回忆此时又涌上心头。
我想起我和丈夫尚未结婚时的一个夜晚,也是这样在闪烁的星星下散步,他讲到古老史诗中某个城邦的倒霉遭遇与我们的处境何其相似,他低声预言着即将扑面而来的命运——现在看起来,这预言准确惊人。
我打断丈夫,告诉他,当你望向星空,或是从某一颗星望向我们的时候,会发现那种无限的距离让我们自以为重要的经验都显得如此渺小。
我说在古老的故事里,一个观星者预测到了日食,警告正在两个正在交战的国家,如果继续战争,太阳将会消失。两国交战时,因为真的看到壮阔的日全食而惊异地停止了交战。
我说我向往那个古老的观星者可以左右世界的时代。
我说我向往那个人们把太阳的存亡、一颗星的存亡看得比自己的存亡更重的时代。
丈夫很严肃地批评我,认为我这种想法狭隘又虚伪,他说我对这种广袤空间的向往是不真实的,是无能的,是对眼前的逃避。
彼时我所感受到的孤独与此刻如出一辙。
但此时的我比那时的我多了一份坦然——看来时间与苦难作为老师并非毫无建树。
世间的事永远是这么孤独,但只要星星还在闪耀,一切都没有关系。
 遥望|2020最后一场钱报读书会,和蒋方舟一起遥望“南十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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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方舟,青年作家。第七届人民文学奖散文奖得主、首届朱自清散文奖得主、“亚洲书店论坛”年度青年作家得主、《东京一年》入选日本《新闻周刊》评选的“了解世界的40本书”。出版作品有《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东京一年》《和唯一知道星星为什么会发光的人一起散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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