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在自序中说:“我没有什么具体的写作动机,如果有,那就是抓住,记住。互联网技术的突飞猛进,人体物理机能的退化留给重述乡土故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传统可追忆的乡村差不多湮没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急切,甚至有点慌乱。一个从乡野走向城市、从农民蜕变为教授的人,面对逐渐消逝的乡村所激起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使然,他的写作就是为了“保留住文学生命的种子”,因此,我敢肯定地说,乡村流行的俗文化也是他要抓住和记住的重要内容之一。文学评论家郜元宝教授说:“作者记忆中以‘汤乔’一地为核心的‘现当代’桐城俗文化虽然占居小说叙述前景,却也并非主要内容——充其量不过是更加鲜亮的另一层底色。”诚然,“现当代桐城的俗文化”只是故事的底色,绝非主要内容,但这一层“底色”不可小觑,有了这层底色,故事才那么绚丽多彩、人物才那么风姿绰约。这正如一幅风景画,如若没有背景的烘托,风景要么黯然失色,要么单调乏味。王君笔下这些有生命力的俗文化对有相同生活背景、相同生活经历的人来说,更不是可有可无的内容,它唤醒的是读者童年的记忆,牵动的是读者故乡的情结。记得小时候在故乡最快乐的时光是夏夜。村庄里十几户人家,每家自带一张睡凳或竹床,聚拢到一处开阔平坦的高地来乘凉。村庄里有文化的人被大家围拢在场地的中央,没完没了地给孩子们讲人鬼故事、神话传说,原来以为那些离奇古怪的故事是讲故事的人肚子里生的,长大后才知道有许多是《三国》《水浒》的人物故事,还有许多是《聊斋》里的人鬼情事。我记忆最深的是牛郎织女的故事,他们的遭遇引得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眼泪汩汩地流。话说织女私配牛郎,夫妻恩爱,琴瑟和谐,育有一双儿女,结果被王母娘娘发现,王母娘娘令织女即刻返回天宫,可牛郎那里肯就这样夫妻分离,永不相见,就用箩筐挑着两个孩子追到了天上。王母娘娘眼看牛郎就要追上织女,急中生智,拔出头上的发簪,在牛郎的面前一划,结果就划出了一条天河,让牛郎织女永生永世只能隔河相望了。此后,小姑娘们就恨上了王母娘娘,夜夜对着银河发呆,希望能在银河上架座桥,让牛郎能够过河去见织女,后来听说“七七”(农历七月初七)那天,喜鹊们会上天为牛郎搭个鹊桥,就又有开心地笑了。此后,每年一到“七七”,小姑娘们就满村庄去找喜鹊,看它们有没有上天去搭桥,如果看到了喜鹊,那这只喜鹊就要遭殃了,她们或拿着树枝去追,或拿着小石子去砸,总之要把地上所有的喜鹊都赶到天上去,生怕鹊桥没搭成,牛郎织女见不了面。想起这些故事,自然就忆起讲故事的人。斯人已去,余音尚存,其神采飞扬、绘声绘色讲故事的样子仍鲜活在记忆的深处。《言他:桐城往事》中展现的桐城乡野俗文化,都是我亲密接触、耳熟能详的,它在我的心中引起了巨大的回响,在此我忍不住要作一些补充。
如歌谣:小公鸡,尾巴拖,三岁小伢(俗读为áng)会唱歌,不是爷娘教我的,我自己聪明会唱歌。
如俗语:生个男伢(同上)天欢喜地欢喜,生个女伢(同上)缸罐茶壶都瘪嘴。
又如:假爱干净尿洗锅,马子(便桶)盖上切萝卜。
又如:家住水中央(俗读gāng),三年两头淹(俗读āng),吃饭淘鱼汤。
又如:养种像(俗读jiàng)种,冬瓜像(同上)水桶。
又如:瘪(俗读ruǎi)锅配着瘪(同上)锅盖,弯刀就着瓢切菜。
如谜语:家(俗读gā)婆菜园里一双菜,年年撇(择菜的意思)年年盖。(谜底:草屋)
又如:家(俗读gā)婆菜园里一口井,虾(俗读hā)子小鱼多得很。(谜底:粪坑)
又如:远看一个庙,庙里有个鬼,捉着拳(俗读chuí)子鼓着嘴。(谜底:人在茅厕大便)
又如:从小是棵草,长大是棵树,树上长着x, x上长着毛。(谜底:玉米)
这样的故事、歌谣、俗语、谜语等,像星星散落在民间,俯拾皆是,熠熠生辉。这种文化虽然略显粗俗,但朗朗上口,生动形象,无一不是先民智慧的结晶;经村民们代代相传,又反过来滋养了他们,成为他们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和快乐源泉。而那些受过乡野俗文化熏陶的正统文人,一旦走出乡野,走向更为广阔的天地,便爆发出巨大的文学潜能,创造出了属于桐城而又超越桐城的高雅文化。因此,文史上举世瞩目的“桐城文化”或多或少受到了乡野俗文化的浸染。王君怀着虔诚和敬意,在他的作品中记录下这些,为的是真实还原村民们的精神风貌,打捞出历史记忆中最可宝贵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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