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书评|功利的爱情是堕落还是明智:法国文学中的爱情与社会( 九 )
当然 , 从深层社会结构来看 , 这个向上爬的渠道并不完全是拿破仑打开的 。 随着商业社会结构的日益成熟 , 金钱必然逐渐取代出身 , 成为人们判断一个人的社会地位的依据 。 在司汤达之后 , 巴尔扎克就不无悲哀地记录了法国在19世纪发生的贵族衰微、商人占据上风的过程 。 随着商业社会带来的上升渠道的开启 , 向上爬也在19世纪成为欧洲文学的重要主题 。 在阶层固化被资本流动取代后 , 一个普通人如何能够爬进上层社会 , 成为社会普遍关心的问题 。
司汤达的贝尔主义就是在拿破仑榜样的激励之下 , 把浪漫主义的激情、自我、反抗融合在一起 , 试图凭借激情、能力和勇气改变自己命运的向上爬精神 , 用司汤达的话说 , “伟大的热情能够战胜一切……一个人只要强烈地、坚持不懈地追求 , 他就能达到目的” 。 当然 , 司汤达也完全明白 , “社会好像一根竹竿 , 分成若干节 , 一个人的伟大事业就是爬上比他自己的阶级更高的阶级去 , 而上面那个阶级则利用一切力量阻止他爬上去” 。 因此虽然向上爬的可能性出现了 , 但在当时似乎只有红与黑两条从底层通向上层的通道 , 即或者凭借军功 , 或者进入修道院 。 然而这两条通道其实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 虽然拿破仑说“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 但是能当上元帅的士兵毕竟凤毛麟角 , 更何况这条通道在拿破仑被推翻之后也非常困难了 。 至于修道院这条路 , 司汤达在《红与黑》中做了非常详细的描述 , 其中的钩心斗角、明枪暗箭也不是一般人能够胜任的 。 但是 , 既然向上爬的野心已被激发 , 贝尔主义者就不会轻言放弃 , 因此司汤达的《红与黑》绝不仅仅是爱情小说 , 更重要的是揭示了另外一条向上爬的捷径——与更高阶层的人的联姻 。
因此《红与黑》的一个吸引力就是描写了出身卑微的男主人公于连·索黑尔如何通过征服地位比他高的女性 , 进入法国上流社会 。 当然反过来同样如此 , 女性也可以通过嫁给地位更高的男性来实现华丽升级 , 邓文迪就是典型的女性贝尔主义者 。 因此在《红与黑》中 , 至少在前半部 , 爱情在于连眼里并不只是爱情 , 更是一步步不懈的征服 , 是对自己勇气的考验 , 也是逐步克服自卑的过程 。 这样一种向上爬并且征服社会的行为 , 与之前浪漫主义者孤独地跟社会对抗是完全不一样的 。 跟社会对抗只要坚持自己的信念 , 反对这个社会就可以了 , 即便结局常常是死亡 。 但是进入社会却是一个艰难复杂的过程 , 有时必须去做一些不想做的事情 , 必须放下高傲去卑躬屈膝 , 在这个过程中 , 内心可能会有极大的波动 。 《红与黑》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它把这一波动——于连的自尊和自卑、雄心和野心、良心和厚颜 , 他内心中对自我的坚守和向社会的让步之间的各种变化——写得非常细致 , 而且所有这些都是建立在爱情故事之上的 。
比如其中最有名的一个片段就是于连一开始追求德·莱纳夫人时:
大热天来了 。 房子几步外有一株大椴树 , 到了晚上 , 大家就坐在树下 。 那里光线很暗 。 一天晚上 , 于连对着年轻女人侃侃而谈 , 心里美滋滋的 。 他说得兴起 , 指手画脚间 , 碰到了德·莱纳夫人的手 , 那只手正搁在平时置于院中的一把漆过的椅子的背上 。 这只手很快抽了回去 , 然而于连想 , 要让这只手在他碰到时不抽回去 , 这乃是他的责任 。 想到有一种责任要履行 , 想到若做不到就会成为笑柄或招致一种自卑感 , 他心中的快乐顿时烟消云散 。
……
大家终于落座 , 德·莱纳夫人坐在于连旁边 , 德尔维夫人挨着她的朋友 。 于连一心想着他要做的事 , 竟找不出话说 。 谈话无精打采 , 了无生气 。
于连心想:“难道我会像第一次决斗那样发抖和可怜吗?”他看不清自己的精神状态 , 对自己和对别人都有太多的猜疑 。
这种焦虑真是要命啊 , 简直无论遭遇什么危险都要好受些 。 他多少次希望德·莱纳夫人有什么事 , 不能不回到房里去 , 离开花园!于连极力克制自己 , 说话的声音完全变了 。 很快 , 德·莱纳夫人的声音也发颤了 , 然而于连竟浑然不觉 。 责任向胆怯发起的战斗太令人痛苦了 , 除了他自己 , 什么也引不起他的注意 。 古堡的钟已经敲过九点三刻 , 他还是不敢有所动作 。 于连对自己的怯懦感到愤怒 , 心想:“十点的钟声响过 , 我就要做我一整天里想在晚上做的事 , 否则我就回到房间里开枪打碎自己的脑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