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新刊 | 2020-6《收获》长篇连载: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黄永玉)( 二 )


一笔笔的铅笔中锋线 , 有轻有重 , 看得出由此而整顿出的立体根由 。 序子擦了擦眼角 , 仔仔细细把这幅肖像默读了一遍 , 那面颊上的鼻梁 , 几几乎跃出纸面 , 两只耳朵活鲜鲜子贴着头颅 。 序子直着鼻梁像是敬礼式地看了一眼郎静山 , 又斜眼瞟了一眼张正宇 , 举起右手轻轻握拳抵住下巴 , 细想自己这拳头和杀猪的胡屠夫打疯女婿范进一样 , 若当真来这么一下 , 很可能自己这只右手要敷好多日子的药 。
(没忘记那次的无礼粗鲁 , 也忘不了那幅郎静山的铅笔画像 , 七十二年过去了……
围观的人各说各的好 。 这张画也不知流落哪浪去了?
我早就说过 , 人名我记得住 , 地方名总记不住 。 现在我写的是在前往台湾阿里山的火车上 , 光凭记忆 , 我连下火车的站名都写不出 。 我要请家人打开“挨派”找台湾的地图 。 找到地图我也稳不住一定找得到那个地方 。 让熟悉那地方的宽宏大量的读者陪我一道走走吧 , 看看我这一类记性不好的人如何游览七十二年前台湾阿里山的吧!
你可能心里头现在开始怀疑我到底去没去过阿里山 , 我告诉你我不说谎 , 我去过 。 遗憾的是跟我一起上阿里山的人都死光了 , 即使现在台湾那头还剩两三个 , 愿不愿为我开证明也是个问题 。 世上哪能找得到像鄙人这样和霭可亲的人?
反过来说 , 听一个没去过阿里山的说谎者信口雌黄 , 未尝不是件悦耳的娱乐 。
看这个地图 , 写下有印象的名字 。 新竹、苗栗、台中、彰化、嘉义、台南 。 看样子是从台南上阿里山的 。 )
在车站很蘑菇了一阵 。 听说弄来一部汽油火车 , 开得不怎么流畅 , 半路因毛病停了好几回 。 一说是原用不着九小时;又一说可能是:“幸好是汽油车 , 才用了九小时 。 ”时间太长了 , 记不清楚了 。
半路上听过一次有意义的、跟地质学有关系的特别知识 。 有人指着脚底下远远两座有人居住的大山头说:
“左手的那座大山原来在右边 , 右手的这座大山原来在左边 。 一个晚上工夫 , 两座山自己换了个位置 , 住在山上的人一朝醒来莫名其妙 , 找谁都帮不了忙 。 ”
“古时候吧?”
“不怎么古 , 就几年之前 。 ”
“我不怎么信 。 ”
“有空你去问山那边的人 。 ”
到了日月潭招待所 , 序子仍然跟陆志庠一房 , 仍然是“榻榻米” , 真好!
张沅痕在走廊嚷:“怎么没有抽水马桶?怎么这么大旅馆不设抽水马桶?”
其他人各自闲散走来走去 , 面对这浩瀚明湖 , 各自在生感慨 。 对于“光” , 摄影家的反应应该更由衷些 。 他们靠“光”吃饭 。 他们是真正的惜墨如金者 , 他们是神枪手 , 懂得在万分之一、千分之一秒钟把“美”拿下 。 子弹临身前、跳楼者贴地前那一刻“活” 。 是“一刹那”的猎者 。
没有他们 , 你哪里去找回希特勒和类似人影以及奥斯威辛的真实凭证?
没有他们 , 你怎记得住太平天国的就义者和王孝和的笑容?
说实在话 , 没有他们 , 我们终究是白来一场 。
晚饭 , 想不到是中餐 , 像台湾回到祖国那么高兴 。
“缺了个张沅痕 。 叫叫他 。 ”
“不用叫了 , 他下山了 , 找抽水马桶去了 。 ”
“不至于罢!”
“坐那部顺风火车走的!”
“真奇!”
“比那两座山换位还奇!”
“奇迹不止发生在自然界 , 人类有的是各种奇迹 。 ”王一之说 。
吃完饭和王一之沿回廊散步 。 他说:“这日月潭招待所看样子还没缓过气来 。 一个人、一件事 , 受尽摧残凌辱 , 一下子要恢复正常怕不是个简单的事 , 况乎还不太清楚未来老板的口味和喜恶 。 上海人对那批接收大员的脾气已领教过了 , 这里可能才刚刚开始 , 你等着看好了 。 ”
“我一辈子躲的就是这类臭东西 , 要真来了泡在里头我会死 。 我清楚自己自小是怎么长大的 。 乐平、聋膨和叶冈他们都清楚我 。 我是个铁石心肠 , 不容易受感动 , 我也咬紧牙关做一辈子木刻 , 我天涯海角都不会让这帮狗日的‘接收’ 。 我也时常东想西想自己 , 本事不大 , 讲良心可以 , 救苦救难还勉强可以做一点 , 改变世界绝对办不到 。 面对这一片受伤的河山 , 读过不少正经书籍 , 明白活在世上 , 千万千万不要失落自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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