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程序员,出局
底层程序员 , 出局每人采访人员 人物「在深圳 , 每个人都走得很快 。 」这是徐亮的体会 。 第一天搭地铁去IT培训学校 , 他发现前面的人突然开始疾走 , 接着小跑起来 , 所有人都开始跟着一起跑 。 他被挤在人群中 , 发现是列车的车门要关闭了 。 他也开始在站台上冲刺 , 刚好在启动前把自己塞进车里 。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 , 徐亮抬头一看 , 他其实坐上的是反方向的列车 。
文|张炜铖编辑|金匝绿灯电脑桌面中央是一个红绿灯 , 用编程语言让红灯、黄灯和绿灯依次亮起 , 一位合格的程序员能在两分钟内实现这一切 。 但11年前 , 19岁的孙玲第一次见到这个画面时还是被震慑了 , 她意识到 , 是技术让一切变得简单、迅速、直接 。那时孙玲刚得知自己高考落榜的消息 , 一个上升通道关闭后 , 她偶然接触到程序员这个职业 , 当即就想报IT培训学校 , 可是原本打算资助她的姑姑家里出了问题 。 后来 , 在手机电池厂的流水线待了一年后 , 孙玲攒了一些钱 , 决心脱离工厂 , 第一个想起的 , 还是红黄绿灯亮起的画面 。位于深圳华强北的一所IT培训学校让孙玲获得了成为程序员的入场券 , 她的传奇经历从此开始——通过自考获得文凭 , 不断跳槽去更好的公司 , 学英语去美国念研究生 , 最终在美国的互联网公司取得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直到今天 , 孙玲去过的这所学校依然在行业里活得很好 , 门口的沙发上坐着各式各样的人 , 沧桑的中年人 , 满怀信心的年轻人 , 焦头烂额的家长 , 都在这里郑重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和联系方式 , 只要在前台填完一张信息表 , 各式各样的人——招生老师、培训老师、学校主管都会找上门来 , 热情地邀请你走上通往程序员的道路 。对于要来IT培训学校的人 , 孙玲是一个「神话」 , 在采访的过程中 , 不断有人提起她 , 怀着向往的神情 。 她是一个坐标 , 代表着一种可以模仿的跃升轨迹 , 就像去年刷屏的那篇文章所说的那样:「她用了10年 , 从深圳流水线厂妹做到纽约高薪程序员」 。 这激起人的一种想象:一个毫无基础的普通人一旦成为程序员 , 就有机会在互联网的浪潮里开始一段不同于以往的、完全崭新的人生 。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 , 他们迫切地想找到通往互联网世界的入口 , 上一个IT培训学校 , 可能是花费最少、门槛最低的方式 。25岁的徐亮是其中一个 。 他选择的这家IT培训学校在深圳开了十年 , 规模保持在中等 , 一幢老旧写字楼里 , 塞进了四间教室和零散的小办公室 。 招生老师接待了徐亮 , 承诺他未来的工作「保底6K」 , 她在徐亮眼前比划着 , 「多的话拿到8K完全有可能 。 」她把招生宣传册推到他眼前 , 第一页印着:「选择IT , 选择成功 。 」徐亮将信将疑 , 环顾着培训学校四周的墙壁 , 贴的都是「就业明星」们的信息 , 他们的起薪没有低于10K的 。 招生老师继续给他勾画出明亮的未来:找工作、落户、做一个新深圳人——他被鼓舞了 。做一个新深圳人 , 一直只存在于徐亮的想象中 。 他在农村出生 , 小学上到一半 , 父母盘下一家小五金店 , 家里搬进只有两条主干道的县城 。 同辈的哥哥姐姐不是外出在工厂打工 , 就是留在县城谋生 , 只有一个哥哥是大家公认的「有出息」 , 在深圳的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 。2018年夏天 , 徐亮接到哥哥的电话 , 邀请他来深圳学IT 。 他不懂什么是IT , 22岁的他当时在一家雕刻厂工作 , 是整个厂子里最年轻的雕工 , 老师傅们支使他买烟和槟榔 , 他从来不敢说不 。 有一天 , 他偶然和他们说起 , 自己可能会去大城市 , 学IT 。 「别说胡话了 。 」和他最亲近的师傅说 , 「你的脑子我还不清楚?不可能的事 。 」徐亮撇了撇嘴 , 想反驳又无从说起 , 他在厂房门口回头看 , 雕刻厂的一切都是灰色的 , 到处落满花岗岩的灰屑 。 一边是师傅们趴在石料上无休止地劳作 , 一边是新安装的数控雕刻机发出尖刻的响声 , 他觉得如果继续待下去 , 人生好像就栽倒在花岗岩上了 。 哥哥的电话再次打来时 , 徐亮决定动身 , 前往深圳 。快捷键「我没有基础 。 」在IT培训学校 , 徐亮忐忑地问 , 「真的可以学吗?」「只要你知道电脑的开关机 , 就可以学 。 」招生老师这么保证 。他去试听 , 从老师的操作中头一次知道了可以用Ctrl+C和Ctrl+V的快捷键来复制粘贴 , 他从中看出了「专业程序员」的味道 , 「程序员就是有一些独特的习惯 , 比如说会用很多的快捷键 。 」厌恶学校生活的徐亮在培训学校找到了不同的感觉 。 上午四个小时课 , 下午和晚上是自习 , 到晚上十点 , 屁股都坐痛了 , 徐亮也舍不得走 。 学校的电脑很老旧 , 教室里常常传出学生们因为电脑死机骂脏话的声音 , 但徐亮总是很耐心地等 。 他需要时间停下来思考 , 才能跟上课程和作业的速度 。最开始教JAVA基础课 , 集合、多线程、数组、IO流 , 这些概念把他绕晕了 , 他刚把HTML搞懂 , CSS3又来了 。 好在他学会了在网上检索教程 , 网上都有答案 , 这是他第一次运用叫自学的学习方式 。教材一共有六本 , 每本将近一百页 , 老师的教学方式是「填鸭式」 , 只教课本上的东西 , 没有进一步的扩展 。 学不懂的时候很多 , 不耐烦了 , 徐亮会到培训学校专门给学员设置的吸烟室抽烟 , 烟雾缭绕中 , 墙上「就业明星」的笑容依旧显眼 。之前在雕刻厂 , 徐亮一根烟可以抽半天 , 在这里 , 他的耐心只够抽半根 。 抽完烟 , 还得折回去 , 把不懂的代码段落背下来 。 在培训学校 , 没人讲代码背后的原理 , 实在学不懂的 , 要用的时候能默写出来就行 。 培训学校曹老师理解的是 , 他们奉行的是「应试教育」 , 不过「试」指的是企业的面试 。 讲到重点 , 他的习惯是拍一拍黑板 , 警告学生 , 「这是面试要问的 。 」培训学校还安排了优秀毕业生回来交流 , 是一位在创业公司工作的JAVA工程师 , 工作一年多 , 他拿到了15K的月薪 。 徐亮看到真人 , 觉得从谈吐上来说 , 这人还不如自己 。 他的信心更坚定了 , 觉得自己很快会成为熟练按下快捷键的人 。「在深圳 , 每个人都走得很快 。 」这是徐亮的体会 。 第一天搭地铁去学校 , 他发现前面的人突然开始疾走 , 接着小跑起来 , 所有人都开始跟着一起跑 。 他被挤在人群中 , 发现是列车的车门要关闭了 。 他也开始在站台上冲刺 , 刚好在启动前把自己塞进车里 。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 , 徐亮抬头一看 , 他其实坐上的是反方向的列车 。速度一直是深圳的代名词 , 软件公司在这里的发展也是如此迅猛 。 1995年 , IBM进驻深圳 , 随后 , 康柏、希捷、三洋、施乐等跨国公司纷纷在深圳开设分公司 , 带来了技术、岗位和钱 , 深圳变成了软件业的乐土 , 从2000年到孙玲入场的2010年 , 深圳软件业的企业数量几乎以每年翻倍的速度增长 。那时智能手机没有普及 , 移动互联网时代也没有到来 , 市场需要的 , 是能写门户网站代码的人 , JAVA已经是开发网站最常用的语言 , 但大学里还在教C语言——解决这个矛盾的IT培训学校应运而生 。 华强北、南山科技园、龙岗中心城 , 在互联网公司的边上 , IT培训学校挤进写字楼里 , 用人公司会直接来培训学校开招聘会 , 每个公司占据一个小隔间 , 学生们排着队进去面试 , 不通过的人很少 。徐亮渴望能赶上深圳速度 , 在他的想象中 , 培训学校是一所魔法学校 , 教的是市面上最稀缺的东西 , 进去了就意味着好工作、好未来 。 而深圳的IT培训学校的教课进度 , 又是全国分校里最快的 , 从各个省份来的学员都急切地等待着进入劳动力市场的资格 , 别的分校教一年半的内容 , 在这里8个月能全部上完 。 课程除了JAVA语言 , 还穿插着开发网络电视精灵、新闻发布系统、租房网等项目 , 宣称把学员都培养成够格的软件工程师 。 它就像出现在人生里的快捷键一样 , 以最迅捷的速度把人生送到下一阶段 。人涌进来 , 培训学校也在疯狂扩张 , 2010年到2012年 , 最著名的北大青鸟IT培训学校在深圳开了6家分校 。 「学IT , 好工作 , 就来北大青鸟」的广告词像咒语一样 , 铺天盖地出现在传单上和电视广告里 。 国内当时规模最大的IT培训机构达内教育 , 也在2014年于美国纳斯达克上市 。转变发生在2015年左右 , 风口期过去 , 巨头公司开始出现 , 庞大的系统对于代码的要求已经不是「能用就行」 , 而是要求简洁、漂亮、可持续优化 。 「企业都在挖掘自己的护城河 。 」十年前就上过培训学校的祝容说 。 这个护城河的核心是最优质的程序设计 , 它带来学历、经验、出身构成的壁垒 。护城河修好 , 普通人就进不去了 , 曹老师也清晰地感受到 。 他所在的学校 , 培训材料一年半更新一次 , 已经是行业内最快 , 而在那些大企业 , 「是真正的日新月异 , 一个月不学习 , 就会被公司淘汰 。 」培训学校也在逐渐被淘汰 。 2017年到2020年三年间 , 北大青鸟深圳分校从6家缩减到2家 , 小的培训机构纷纷关门 , 只留下过去处在头部和中部的机构 。 截止2019年底 , 达内教育的市值缩水了91% , 并且由于拖欠财报 , 收到了纳斯达克的退市警告 。IT培训班的学员们接触到的课程——JAVA面向对象编程逻辑、JAVA高级实用开发技术和Web前端开发技术等等 , 从名字上来说 , 看似可以满足一个程序员的生产需求 , 但也仅仅是名字而已 , 培训班教的都是基础中的基础 , 知识过时而简陋 。 「同样是盖楼 , 头部互联网公司要求员工盖一座摩天大厦 , 培训班只能教你如何盖一间砖房 。 」一位资深程序员说 。进货但圈层以外的一部分人对这一切毫无知觉 , 依旧想搭上这趟便车 。 几年前 , 22岁的曾峰从一所普通大学的计算机系毕业 , 苦恼于没有学到可以直接应用的技能 , 被广告吸引到IT培训学校 。 他对于学到什么已经记忆模糊 , 但他记得在下课后在厕所前排队的焦灼 , 人太多了 , 每次前面都要排六七个人才能轮到自己 。那时他了解到 , IT培训学校还有一种班叫业余班 , 班里的学生大多来自流水线工厂或服务业 , 工作日需要上班 , 只有晚上和周末才能来学习 。 一般一个班只有一半的学员能学完所有课程 , 对他们来说 , 昂贵的学费、大量的时间 , 都是学习的阻碍 。但是无论是业余班还是脱产班的学生 , 在培训学校的招生老师蒋洁眼里都没有区别 , 他们要缴纳的学费是一样的 , 这意味着她拿到的提成也是一样的 , 每有一个人报名 , 她会收入2000块 。在培训学校 , 蒋洁没有基本工资 , 每一个潜在的学生都是她可能拿到的钱 。 她三年前入行时 , IT培训行业已经没有那么景气 , 来咨询的学生和家长越来越少 , 只有靠她主动出击 。每一个进入培训学校的学生 , 学校都要求他们再留下5个身边同学的联系方式 , 蒋洁会一个一个打过去 , 问有没有来学IT的意愿 , 如果没有 , 「那认识的人里有没有想学的呢?」如果有学员成功介绍新的学员进来 , 学员本人会得到一千块的奖金和两千块的学费减免 。另一种招新的方式 , 是从差一些的大学接手他们的学生 。 这些大学的计算机专业会在大三暑假的时候开展「实训」课程 , 学校没有安排师资 , 就请培训学校的老师过来 , 作为交换 , 培训学校也因此获得了招生宣传的机会 。「最重要的是忘掉过去 。 」蒋老师传授招生的技巧 。 「无论对方过去是什么样的 , 先表示同情 , 再告诉他们 , 不重要 , 然后展望未来 。 」她最擅长于对付忧心忡忡的家长 , 他们往往为了孩子的出路发愁 , 这时候她会说起自己不存在的「哥哥」和「弟弟」 。「我的弟弟也是 , 沉迷玩游戏 , 玩得那个性格都变得很古怪 。 」「我哥哥之前没有读书了 , 想出来打工 , 玩了两年也没有正经工作 。 」「我就叫他来学这个编程 , 现在已经上班了 。 」「挣得不算多 , 但是可以自食其力 。 」学费不便宜 , 在2万上下 , 各个培训机构都是这个价 。 但交不起学费也没有关系 , 可以使用互联网金融APP的学费贷款功能分期付 。 招满了15个人左右就开班 , 中间陆续再添进来 , 最后的规模在30人左右 , 而这30人里头 , 大概有一半为了交学费而申请了贷款 。蒋老师经常在朋友圈晒一类微信聊天截图:又有HR找上门来 , 邀请培训学校组织学生去公司面试 , 岗位丰富 , 包括软件开发工程师、运维工程师等等 。 她还会配上文字:「就业合作企业HR再次发来人才需求橄榄枝 , 享受一流企业福利和待遇 。 」聊天截图的另一头 , 是互联网人力外包公司的HR赵丽 。 「HR」是她的自称 , 实际上 , 行业里的人都管这一类岗位叫做「销售」 。 她的工作就是向甲方用人单位贩卖人头 。 她介绍从IT培训学校毕业的学生去甲方面试 , 面试通过后 , 学生为甲方工作 , 拿低廉的工资 , 合同签在人力外包公司这里 , 甲方再付给人力外包公司一定的费用 。招聘的要求越来越高 , 培训学校的产出跟不上市场的需求 , 简历造假开始出现 。 但赵丽从来不介意这些学员的简历是真是假 , 她在意的是自己的指标和提成 。 一个月里 , 她会介绍150个以上的人去甲方面试 , 如果有人能通过甲方的面试留下来 , 成为正式的外包员工 , 她可以从公司那里拿到1000元的提成 。 「除了人力外包公司 , 没有人会主动去找培训学校 。 」她说 。 「我去培训学校 , 就像是从批发市场进货 , 货的质量我不管 , 卖得出去就行 。 」而假的简历 , 意味着可以「卖」得更容易 。全都是假的徐亮终于到了要正式面试的时刻 。培训学校先是举办了一个分享会 , 让每一个人上去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说自己的过去 , 他因此知道了同学们的来历 , 售楼员、餐馆的服务生、被金融业淘汰的人 , 也有学业不精的大学生 。 在接连不断的抒情和反思里 , 许多人都流下了眼泪 。 有一个同学说 , 「我们都是一样的 。 」他大专辍学 , 但在培训学校里 , 他是学习委员 , 每天负责给同学们开电脑 。 徐亮感受到了胸腔中的共鸣 , 他们确实是一样的 , 他想 , 都是之前不够努力 , 然后现在要拼一把的人 。有的同学之前做文员、工人 , 一个月拿三四千 , 现在不过培训了四五个月 , 出去就能拿翻倍的工资?学员自己也不相信 , 在面试的时候不敢提这么高的薪资 , 培训学校的老师给他们上思想课 。 「你们是时代需要的人才 。 」「就应该拿这么高的工资 。 」「不要露怯!」「大胆地提!」互联网企业的程序员招聘流程一般分为两个步骤 , 一是看简历 , 二是技术面试 。 在技术面试上 , 面试官会就一些基本的编程语言与框架向求职者提问 , 考察技术水平 。 因为没有实操环节 , 所以只要口头上能够答出来 , 就能顺利通过 。 至于简历 , 培训学校有别的办法 , 技术课上完了 , 该上职业素养课 , 老师走进来 , 先跟他们讲:「简历需要包装 , 所有人都包装 , 你不包装就是落后于别人 。 」徐亮点点头 , 有些同意这句话 。 老师接着说 , 让他们根据自己的年龄 , 写上1-5年的工作经验 。 他没找过工作 , 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 旁边的同学小声嘀咕 , 这不就是造假吗?于是徐亮问他 , 「造假的事情 , 我们能做吗?」同学没回答他 , 他自己也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 他想起周末的时候和同学去深圳后海一带玩 , 那里有腾讯大楼和数不清的互联网企业 , 写字楼的外墙在海边的太阳下发光 。 他发誓要找一份像样的工作 , 坐在空调房里 , 让别人都来服务他 。徐亮还是照着老师的话做了 。 他1995年出生 , 老师让他写上三年工作经验 。 公司名称 , 叫他去网上找一个听起来像样的小公司的名字;项目经验 , 就写在培训学校做过的项目 , 如果嫌培训学校里做的不够高级 , 就再去网上找 , 徐亮在网上找到一个清华大学的软件项目 , 听了一半 , 把这个项目的名字写上去了;学历 , 用在培训学校「全自动」获得的成人高考本科 , 这一类本科文凭只要交钱 , 不需要上课就可以包过 , 毕业年限随着设定的工作年数可以随意变更 。「你要是不能接受 , 就编少一点 。 」老师也这么劝过曾锋 , 要求他修改简历 。 他拒绝了老师的要求 。 老师不允许 。 他问 , 我不找工作行了吗?我直接回家 。 但入学的时候签了协议 , 学校要负责学生找工作的一切事宜 , 不能轻易地放他回去 。 他就办了休学 , 名义上是中断学业 , 和老师说他明年再来 , 回了老家 。有全日制本科计算机专业毕业证的谢飞 , 在经过培训学校的简历「包装」后 , 开始了求职之路 。 他算了下 , 自己至少投了500份简历 , 最开始的时候 , 只去离自己10公里之内的公司面试 , 后来这个范围扩大到15公里、20公里 , 到最后变成了整个深圳市都可以 。有面试官委婉地提醒:「你的简历和经历不太匹配 。 」他答不上话来 , 明白简历被识破 , 汗落了下来 , 分不清屋子里是热是冷 , 只想快点逃离 。 但是很快他就克服了这种情绪 , 因为面试的场数太多 , 他对一切都已经麻木 。 最终一家销售公司要了他 , 在这个公司 , 只有两个技术岗 , 所用到的代码可能在5年前就已经被大公司淘汰 。即使找到了工作 , 假的简历对一些人来说依旧是炸弹一样的存在 。 陈龙本科学的是光电信息科学 , 这个专业能找什么工作 , 他完全没有头绪 。 于是他在2017年报名了IT培训学校 , 后来转行 。 工作的两年里 , 他总是极力回避去当新人的面试官 , 看到别人的简历 , 他就会想到自己那份——不仅学历、经验是假的 , 连年龄也是假的 。 当同龄的同事谈论起年龄有关的话题 , 他只能保持沉默 。 有一次别人问他工作时最看重什么 。 他说 , 是诚信 , 心里想的还是那份假简历 。洗白简历的方法一般是在工作一两年后 , 等有了真正的工作经验 , 就跳槽去新的公司 。 但是陈龙重感情 , 希望能和现在的同事们继续共事 。 在他入职一年多时 , 他找到了一个和直属领导吃饭的机会 , 在饭桌上向他坦白了 。「我知道 , 我其实看出来了 。 」领导听到之后一点吃惊的表情也没有 , 非常淡然地说 。 他更加无地自容了 , 想到自己在过去的工作中一定出现了很多疏漏 , 才会让人看出自己的真实水平 。领导没有再提这件事情 , 就剩他一个人继续煎熬 。 结束了一个大项目 , 同事们一起去聚餐喝酒 , 他依旧是心事重重 。 在嘈杂的交谈和玩笑声里 , 他一声不吭地喝着 , 不自觉喝到神智都有些模糊 。 「我的简历是假的!」他突然大喊出声 。 同事愣住了 , 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 走到他身边 , 问他 , 「怎么了?」「假的!全都是假的!」他跪倒在同事面前 , 继续道歉:「我的简历是假的 。 」所有人都听见了 。 后来他才从一位关系好的同事那里得知自己做了什么 。 公司的氛围依旧保持着平静 , 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 但从此 , 他再也不在公司聚餐上喝酒 。外包来不及去仔细研究每家公司是做什么的 , 只要标注了「软件工程师」、「JAVA工程师」等字样的职位 , 徐亮都投出了简历 。 最终他被一家小公司聘用 , 月薪是6-7K 。 签完入职协议 , 他回过头看公司介绍 , 主要合作对象写了一大堆 , 从政府机构到影视公司 , 这时他才意识到 , 自己进入了一家项目外包公司 。项目外包公司是乙方 , 负责从甲方承包项目 , 是依据甲方的需求进行软件开发 。 没有自己的产品 , 工作内容和进度全依甲方而定 。 如果在网上询问要不要去软件外包公司就职 , 得到的几乎都是千万别去的忠告 。 但徐亮没有别的选择 , 当时报班的时候贷了款 , 学费是两万三千多 , 还没开始找工作 , 催还款的短信就已经发到了手机上 , 必须要找到工作 , 这念头在他脑中绷成了一支弦 , 催着他干一切事情 。他终于来到了深圳软件园 , 第一天上班坐地铁 , 已经习惯深圳节奏的他顺着人流从地铁走出来 。 「真得劲 。 」他脑子里满是雀跃的想法 , 差点在地铁口的台阶上摔一跤 。 但等到真正开始工作 , 他心里的一丝侥幸马上就消失了——因为自己实在太「菜」了 。最开始的一段时间 , 他不敢问同事问题 , 怕显得水平太差 。 后来每完成一段工作 , 就强化一次这样的想法 。 有一次主管给的deadline太紧 , 他不得已在淘宝上找了程序代写 , 但是代写的人水平也不高 , 他俩一起研究方法 , 才按时提交任务 。在培训学校的分享会上 , 徐亮说出自己高中辍学的原因:他上课看网络小说被班主任发现 , 班主任强迫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念出刚刚看的内容 。 他本来就成绩差 , 当下更觉得受了羞辱 , 从此也总是疑心老师和同学看不起他 。 现在 , 那种羞辱感又来了 , 开会的时候 , 主管问他:「程序日志怎么写的?刚上大学的小孩都不会写成这样 。 」徐亮察觉到有几个同事也跟着赞同地点了点头 。 他觉得委屈 , 他又没有上过大学 , 他怎么知道 。但后来他没那么容易退缩了 , 哪里被说不好 , 他就改正哪里 。 同事里技术水平最好的是一位工作了一年的计算机专业科班生 , 他专门去请教他关于框架的问题 , 技术论坛也看了不少 。距离他第一个项目的交付日期只有几天 , 他几乎是住在公司 。 他住在坪洲 , 离软件园只有20分钟 , 但是他舍不得花上这么一点时间 。 他开始计划 , 等这个项目做完了 , 要尽量多接触一些不同的项目多学习 , 在这里肯定待不到一年 , 之后可以跳去别的公司 。离交付日期还有两天 , 他加班到晚上十二点半 , 在公司楼下等车回家 , 主管的电话突然打过来 , 他接起来 , 然后就听到了噩耗:「甲方改需求了 。 」他当下就懵了 , 一整夜没睡着 。谢飞也是如此 , 他所在的销售公司业务很简单 , 但是对刚从培训学校出来的他来说却不好对付 。 谢飞总是偷偷地上网查某段代码要怎么敲 , 公司里唯一的程序员同事坐在他身边 , 时不时凑过来问问他进度如何 , 他赶紧把网页叉掉 , 生怕对方看到 。 等他适应了这家公司的节奏 , 他又很快意识到 , 这样工作下去没有任何进步可言 。 他重新找工作 , 在没有什么选择的情况下 , 进了一家人力外包公司 。在培训学校的时候 , 有一天老师说 , 有毕业学长带回来了工作机会 , 让大家都去看看 。 去了他才发现 , 所谓的工作是去柬埔寨开发赌博软件 。 他想 , 人力外包公司至少比非法博彩业好 。 谢飞甚至不知道他签的这家公司地址在哪里 。 他在甲方提供的驻场工作 , 合同中不属于甲方 , 位置上不属于乙方 。 没有谁能给他提供归属感 。等待着谢飞的是习以为常的加班和无穷无尽的项目 , 他也看不到自己所做的东西是如何发布、如何被使用的 。 外包员工加班不用给钱 , 老板常常下午四五点的时候发布任务 , 等到做完 , 就只能赶地铁的末班车 。「就像对着空气敲代码」 , 他这样形容 。 「你只是一个人力资源 , 和桌子、椅子一样 , 都是可以被随意替代的 。 」徒劳一家外卖平台曾经拍过一个宣传片 , 说的是一个程序员给一家互联网公司送餐 , 看到代码出了问题 , 像天降救星一样坐下来帮他们排除bug 。 「送外卖只是为了活动筋骨 。 」宣传片里的程序员对着镜头露出灿烂的笑容 。不如去送外卖——这是徐亮和同事们常开的一个玩笑 。 入职两三个月 , 最初的激情退去 , 在加完班的夜晚 , 他疲惫地躺在床上 , 经常自嘲式地想起这个玩笑:送外卖是搬运食物 , 自己是搬运代码 , 都不产出新的东西 。有时候他心血来潮 , 想优化一下程序 , 但是又觉得没必要 , 他不会因为创造出质量更好的程序受到额外的嘉奖 。 他工作的目标只有一个 , 就是完成任务 , 任务多到他喘不过气 , 他最好的解压方式是 , 幻想自己要如何帅气地辞职 , 要怎么去气他看不顺眼的主管 。 工作半年 , 他身边同事已经换了一拨 , 那位技术好的大学生也离职了 。大概是今年5月 , 徐亮的右手腕开始痛 , 敲代码的时候手都很难抬起来 , 应该是腱鞘炎 , 同事笃定地给他诊断了 。 徐亮不愿意去医院 , 自己才工作不到一年 , 就说得了腱鞘炎 , 矫情 。那天 , 深圳大雨 , 一个项目在几天前收尾 , 新的项目还没来 , 公司里每一个人都神情怠惰 , 徐亮回顾了工作的10个月 。 「我每天都写这种脏东西 , 一天比一天脏 。 」类似的想法在他心里盘桓 。 「脏」 , 是程序员用来形容冗余过多的代码的词 。 他看了看周围 , 突然就无法忍受这种死气沉沉的气氛 , 过去设想过的辞职的场景出现在眼前 。 他走去主管的办公室 ,「老板 , 我想和你聊聊辞职的事情 。 」「好啊 。 」主管静静地听他说完 , 没有说任何一句挽留的话 , 很快地交待了他手续要如何办 , 还送他出了办公室的门 。徐亮走出公司大楼 , 雨下得更大了 。 一切又回到原点 , 他想 。 外包公司的工作经历并不是什么好的加分项 , 在这个行业 , 外包公司等同于技术含量不高 , 现在找工作 , 他极大可能还是进另一家外包公司 。 他跑了三四场面试 , 放弃了 。他培训学校的同学和他有联系的不多 , 最亲密的一位最初去了一家创业公司 , 后来被辞退 , 再一次进入找工作的漩涡 。 他隐约听说 , 班上唯一的女同学 , 已经回老家嫁人了 。 「大部分学生都是这样 , 干上一两年 , 就回到原本的行业里去了 。 」曹老师说 。曹老师教过业余班 , 他有一位姓赵的学生 , 在数控厂工作 , 为了求得每天晚上都能上课的机会 , 找关系让主管把原本三班倒的工作时间都排在了白天 。 他每天睡三四个小时 , 开始的时候 , 是班上最好学的那一个 , 也很有天赋 。 但是曹老师依旧看见他的神采一点点熄灭下去 。 这样的生活不是谁都能坚持的 。 赵同学在课堂上逐渐撑不住了 , 开始打瞌睡 。 起初曹老师还会把他叫醒 , 之后却舍不得打扰他 , 强撑了半年多 , 他渐渐跟不上班上的节奏 , 也退学了 。徐亮也觉得迷茫 , 他终于明白「神话」孙玲只是极少的孤例 ,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 , 上培训学校、做一个底层的程序员 , 更多只是徒劳的一跃 。 要不要去送外卖?他开始认真考虑这件事情 , 唯一的担忧是 , 他的右手腕即使不再敲击键盘 , 也会产生持续的疼痛 。(应采访对象要求 , 除孙玲外皆为化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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