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小镇医院里的无情与漂泊( 二 )


广添出门的时候像个武士 , 但是这个武士不带刀 , 他带的是一根晾衣竿 , 挥舞得密不透风 。 我和广添把鸡赶到无人的角落 , 采取分头围堵 , 缩小包围圈的战术 。 老母鸡脚力非凡 , 速度快 , 且灵活 , 胆子却小 , 在无处可逃的时候它就直直地往墙上撞 , 最终被我一把擒拿 。母鸡在我手中顿时像中了定身术 , 不敢挣扎 , 也不说话 , 眼睛死死盯着一个方向不敢动 。 真是温顺又善良的动物 。广添突然颤抖地和我说 , 我偷鸡了 , 这是人生第一次 。我说我也是第一次 , 还不撒丫子赶紧跑 。在逃跑的途中 , 我反复琢磨“偷”这个字眼 。 我说不对 , 不能因为这只鸡就给我的人生抹了黑 , 这只鸡分明是自投罗网 , 怪不得旁人 。回到宿舍 , 我和广添把鸡藏在纸箱里 , 用厚厚的内科书压在顶端 。步青回屋以后 , 我拿出盒子神秘地对他说 , 你猜我们捉到了什么?步青看了一眼纸盒 , 小眼睛放出光来 。 他兴奋地跳起身来 , 两只手直扑腾 。他说 , 鸡!我们该怎么办?我比画着说 , 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我们抱着装鸡的纸盒迅速从后门离开医院 。 农贸市场里有温暖的羽毛零落 , 就有血液和燃烧的味道 。 那天在市场里 , 我给了杀鸡人三块钱 。 杀鸡人一边剖开鸡的肚子一边用粤语说 , 你们的鸡是食谷的 。 我相信 , 吃谷子长大的鸡一定是鸡中的贵族 , 今天我们要拿它开刀 。我给了大排档老板娘十五块钱加工费 , 加上葱姜等辅料 , 这只鸡成就了一锅好汤 。 为了喝这一锅汤 , 我们点了一桌好菜 , 并以酒庆祝 。 宴席开始 , 首先分赃——喝汤 , 食肉 。 鸡肉因为生长缓慢 , 所以筋肉异常结实 。 我说 , 再难啃的肉我们也要吃下去 。 因为医院一直按照级别给职工配餐 , 而实习生的是最低档次 。 我笃定这是食堂给专家门诊的医生养的鸡 , 这次我们也享受到了专家的待遇 。4在医院体检中心实习的时候 , 我常常要堂而皇之地给一群女人分发验尿杯 。 杯子是透明的 , 很轻薄 , 用马克笔编上号 。 她们接到杯子后就会轻飘飘地离开 , 就像一朵朵云彩 。 她们大多是妙龄少女 , 但面容和发育似乎都要超过真实年龄 。走廊的尽头就是女厕 , 有些阴暗闭塞 , 她们总是可以说笑着走进去 。 有些姑娘要排队等待 , 我暗想隔间里面的画面一定很狼狈 。 在我眼里 , 这些年轻的姑娘是怀孕的高危人群 , 而怀孕的后果就是失去工作的资格 。工厂里不需要怀孕的女工 , 而我们正和工厂的老板同仇敌忾 。 杯子被摆成一排 , 里面的液体有多有少 。 其实有一点点就足够 , 淡淡的尿液味道从一排排杯子中升起来 , 并没有什么可羞耻的 。 我撕开包装纸 , 把纯洁的验孕棒一根根丢下去 , 等待她们的私生活浸润出赤裸裸的真相 。有女人的地方就一定有男人 。 女实习生都不喜欢给工厂里的男人做体格检查 , 其实只是简单的听诊和触诊而已 , 无法避免要有少量肌肤相触 。 检查的时候 , 男人脱鞋的动作大多会有些迟钝 , 恰好与穿鞋时候的迅捷相对 。 他们露出来的袜子多是尼龙袜 , 几块钱一打 , 蓝黑灰并不明晰 , 滑溜溜的不吸汗 , 甚至有些已经破损露出脚趾 。男人蜷曲膝盖平躺在检查床上 , 那些随意搭配的廉价衣衫被撩开 , 密密的汗液和体味混合 , 发酵出底层的味道 。 几个呼吸之间 , 开始心跳加速 , 腹肌收紧 , 被检查者总是比想象中还要紧张 。 吁——我也想让他们早点离开 , 或许工厂比这里更让他们感到自在 。体检中心常常要自己招揽生意 , 甚至要派医生上门做检查 。 我们有一辆超酷的白色小巴 , 有时候要出车去往工厂或者学校 , 司机就是科室里的医生 , 自给自足 , 技术一流 。 医院附近就是各种工厂 , 有时候汽车驶出大门还没过瘾 , 拐几个弯就抵达了 。 把食堂里的餐桌拼凑起来 , 铺上单子就是检查床 。空旷而昏暗的厂房里 , 我们依旧是那道筛检的关卡 , 无情地拒绝所有的非健康者 。有一天 , 朋友呼喊我过去 。 她激动地说 , 你快来听 , 是吹风样杂音!我把听诊器压在她的胸口上 , 里面果然传来呼呼的声音 , 多么与众不同 。 她的心脏仿佛不是在跳动 , 而是在旋转 。 头顶上的吊扇也在旋转 , 我在旋转的明暗里看到年轻女人眼睛里噙满泪水 , 我相信她的泪水后面满是辛酸的故事 , 可我怕她死在冰冷的流水线上 。 我不知道她失去工作以后会去往哪里 。有一次 , 我们要去镇上一所体校给学生体检 。 我想到中山公园的一角 , 那里有一座举重者的雕塑 , 粗犷的石头被雕刻打磨成人 , 看起来肌肉虬结 , 充满力量 , 基座上写有“举重之乡”四个字 。 我以为我将见到的将是一座座像山一样的肉体 , 没想到遇见的却是一群还没发育的孩子 。 他们中有男有女 , 高矮不齐 。 因为我们的到来 , 他们得以暂时放下课本 , 相互推搡着走出课室 。体校是寄宿制 , 管理异常严格 。 离开偏僻的乡村和田野 , 他们从小就要学会独立 , 不断和自己的身体较量 , 蜕变重生 。 他们就是一个个小怪物 , 像太阳一样明亮耀眼 , 像麦子一样蓬勃生长 。 我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方式 , 让一个乐天知命的孩子去理解 , 他的血压有些高 。 或许这根本就不重要 。5广添执意要再去一次永成凉茶店 。 铺子就在火车站附近 , 陈设看起来旧旧的 , 一切色彩都在磨损中趋于永恒的和谐 。 屋里桌椅摆得很满 , 相互之间不成套 , 食客们坐下来免不了要背贴背 。 我们为了一碗牛腩面和一杯西米露 , 满头大汗 , 不亦乐乎 。铺子极端隐蔽 , 所以租金低廉 , 却恰恰印证了大道至简 。 与不断扩张店面 , 再开分店的经营模式不同 , 这些老字号的铺子宁愿偏安一隅 , 唯我独尊 。 或许当我老了 , 铺子理所当然还在那里 。 “生意兴隆”的牌子还挂在原位 , 世代相传 。从凉茶铺出来 , 不远处就是沙头角 。在石龙 , 谁都逛过沙头角 。 沙头角多是相连的小铺子 , 售卖衣服、鞋子或者小饰品 , 山寨货居多 , 可以议价 。 比起虎门论斤批发衣服和广州白马服装城的服装打货 , 这里明显底蕴不足 。 在深圳 , 同名的沙头角与香港接壤 , 是一座方圆不足二里的边陲贸易小镇 。 石龙的沙头角明显是移植而来的 , 是并不完美的复制品 。白日里 , 街市上总有看似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在店铺之间穿行 , 不知去向 。 一些男青年热衷于留长发染颜色 , 或是索性剃成青皮 。 手臂或者胸口有文身 , 一些无关信仰的图腾 , 龙或者蝎子 , 呈现出并不均匀精细的蓝 。 衣衫一定要大剌剌敞开 , 或者索性赤膊 , 把肌肤晒成均匀的古铜色 。 没有女孩子不喜欢 。 或者说 , 十六七岁出来打工的女孩子 , 总是被这些莫名的痞子气息吸引 , 然后和这些男人完成一些少女到女人的蜕变 , 如果不小心怀孕了 , 生下来又是男孩子 , 那就结婚吧 。 兜里的钱用来过完今天就好 , 只要身体强壮 , 就有倒闭不完的工厂 , 小镇里到处都可以谋生 。谋生的人四处都有 , 漂泊只是一段往事 。 如果要离开 , 火车是不错的选择 。 石龙火车站虽然不起眼 , 却有动车和高铁停靠 , 每隔半小时就有一班 , 通往广州或者深圳 。 因为自动售票机 , 乘客很少需要排队 。或许对于很多人来说 , 石龙只是一站停靠地 。 我想到个体的命运 , 与小镇之间到底会有怎么样的牵连?安逸的小镇中 , 有一些人留下了 , 有一些人离开了 , 还有一些要延续的 , 将在我们的生命中泛开涟漪 。就像医院的妇产科 , 除了大腹便便待产的妇女 , 还有两类人住院 , 一类是拼命保胎的女人 , 一类是等待打胎的少女 。离开石龙前的最后一晚 , 我带了刚刚出炉的绿豆饼去医院探班 。 走廊漆黑如墨 , 我换了白大褂 , 就像平时一样 , 坐在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 , 偶尔听到窗外婴儿的啼哭声 。 妇产科的徐老师叫了外卖红糖姜水 , 和我同饮分享 。 糖水甜而微辣 , 我有些喝不习惯 , 却不愿说出口 。 于是我只好小口吞咽 , 一边小心地剔除掉那些很细的姜丝 。老师说 , 以后有了女朋友 , 你要懂得对她好一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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