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 离世前,他们对病情一无所知
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thelivings)出品 。
12019年秋天 , 一个夜班 , 老丁的妻子来到病区办公室 , 说老丁胸口灼热很难受 , 想让我过去看看 。 我起身赶去 , 可站到病房门口 , 眼前的一幕让我感到啼笑皆非——六十多岁的老丁把灰色POLO衫的下摆撩到胸口 , 双手高举 , 整个胸腹部都紧紧贴在墙壁的白色瓷砖上 。 他扭头看着我 , 点了点头 , 算是打了个招呼 , “洛医生 , 我的胸口太热了 , 这样贴上去就很舒服 。 ”南方初秋暑意未消 , 早晚间依旧有些凉意 , 我担心老丁着凉 , 便劝他坐到床上让我听听心肺 。 老丁一脸不情愿地离开墙面的瓷砖 , 一屁股坐在床上 , 露出孩子般赌气的神情:“洛医生 , 这都打了这么多天针了 , 为啥还是反反复复的不舒服呢?”老丁的额头很开阔 , 眉间拧成一个“川”字 , 黑白相间的短发矗立着 , 隐约能看见头皮 。 他脸颊的肉顺着唇角微微下垂 , 配上抿紧的嘴唇 , 看上去既焦虑又紧张 。我含糊地“嗯嗯”了两声 , 把听诊器放到他的胸口 , 听了一会儿 , 然后按了按他的肚子 , 问这样按会不会痛?“不会 。 ”我把听诊器收到白大褂的口袋里 , 露出一个微笑说:“您这是慢性病 , 肺气肿 , 本身就是没法完全治好的 , 而且随着时间拉长会有所加重 。 我们治疗的目的就是尽量把这个症状减轻 , 减少发作的次数 , 不过这需要时间 , 咱们得耐心点儿 。 ”老丁皱着眉头 , 忧心忡忡 , “我听老朋友说这是热气迫肺 , 属于内热 , 需要使用清热解毒的药物 , 你们有没有给我用上啊?”我看了看他正在使用的药物单 , 正巧 , 里面有一款“清热解毒”的中成药注射剂 。 他听后 , 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 , 神色有所缓和 , 我趁热打铁让他别再贴瓷砖上降温了 , 一方面医院里细菌多 , 瓷砖很脏 , 另一方面这样做确实容易着凉 , “着凉了可不好 , 外寒内热 , 病情会加重的 。 ”“那我该怎么办?”老丁望着我 。“可以弄块凉毛巾来敷一敷 , 我这边再给您用点药 , 就肯定会舒服了 。 ”“用什么药?”老丁忽然露出警惕的表情 。 我怔了一下 , 说是缓解症状的药 。“等等吧 。 ”老丁眼里闪过不信任的冷光 , “我先敷一敷毛巾 。 ”走出病房 , 我让护士给老丁量个体温 。 过了10分钟护士来报告 , 说他的确有些低热 , 但暂时还不需要做药物处理 。 我心里很清楚 , 无论是老丁胸口灼热还是发烧 , 其实都不是肺气肿引起的……我是一名内科医师 , 在一个南方小镇上的卫生院工作 。卫生院占地面积不大 , 大门仅能容两辆小汽车同时出入 , 楼与楼之间的空间狭小逼仄 , 就诊人数多的时候 , 院内到处停满了各种车辆 。 冬天有风的时候还好 , 每到潮湿闷热的夏季 , 行走其间 , 总令人感到胸口憋闷 , 仿佛待在蒸笼里一般 。外部空间如此 , 里面也好不到哪儿去 。 卫生院体量不大 , 总共也就开放200多张床位 , 这个数目 , 甚至还比不过大医院的某些病区 , 所以病房里的拥挤是实实在在看得见的——走廊放了加床和床头柜之后 , 留下的空间只够两个成年人毫无间隙地并排走过 。 三人病房里的病床间距不到80厘米 , 双人病房好一些 , 但也就1米左右 。 每次需要将病床推出来的时候 , 都要像个娴熟的老司机一样左挪右闪才能成功把病床带出病房 , 待到要推进去的时候 , 又要大费一番周折 。与这样条件相匹配的 , 是捉襟见肘的医疗资源:老旧的医疗设备、学历低的年轻医生、药品种类不齐全的药库……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 但凡有条件去大医院就诊的人 , 都不会将我们这里作为首选 。 所以我们收治的患者大多都是家在附近、病情较轻的 。 而特别危重的患者 , 选择来我们医院 , 基本上都是出自于同一个原因——等死 。这个南方小镇有一个传统的说法 , 人的最后一口气必须在家里或是祠堂咽了 , 否则就会变成无人供奉的孤魂野鬼 , 找不到回家的路 , 也没办法投胎转世 。因此 , 镇上的人会把濒死的亲人送到卫生院 , 让他们在医护人员的围绕下 , 走上最后一程 。 当某一天 , 医生宣布“可以回去了” , 家属们便迅速将病人送上救护车 , 一路奔向村里的祠堂 。在这些等死的病人当中 , 有一个特殊的群体 , 那就是晚期肿瘤患者 。 老丁就是其中的一员 , 他已经是肺癌晚期了 , 和很多病友一样 , 他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病情 。2老丁不是我的病人 , 卫生院规定 , “谁收的病人谁管理” , 原本我和他并不会有太多交集 , 第一次接触 , 是因为同事的嘱托 。那天夜班 , 轮休的同事王医生忽然给我打电话 , 说他的一个病人请假回家后不舒服 , 要回科室来处理一下 , 让值班的我先帮忙看看 。 我把手机放下不久 , 老丁就来了 , 一同过来的 , 还有他的儿子和妻子 。老丁的儿子比我高 , 大踏步地走在父母的前头 , 一见到穿着白大褂的我 , 便扬起下巴 , 毫不客气地说:“王医生说他刚交代过了 , 让我们来这里处理一下 。 ”没有称呼 , 也没有个“请”字 , 在医院里 , 这种家属并不少见 。 老丁夫妇倒是十分客气 , 口中说着“麻烦了” , 脸上也都带着笑 , 不过老丁笑得有些勉强 。我让老丁在他走廊的加床上坐下 , 问他哪里不舒服 。 他摸了摸胸口 , 告诉我:“这里不舒服 , 总觉得闷闷的 。 ”我常规用听诊器听了一下 , 没有听到什么特殊的呼吸音 , 做了个心电图 , 也没发现特别的异常 。老丁显得特别紧张 , 眉头紧皱 , 嘴唇紧紧合着 , 抿成一条细细的直线 , 本就勉强的笑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 连靠在床头的姿势 , 都透露出几分僵硬 。 他问我为什么要做心电图 , 我耐心解释说 , 因为他以前患过肺病 , 现在又胸闷 , 所以要做个心电图 , 看有没有心脏方面的问题 。“那结果怎么样?”老丁的儿子问话的时候 , 下巴高傲地指着我的鼻梁 , 像我欠了他百八十万一样 。 我说老丁有一些心肌缺血 , 可能是慢性肺病时间长了 , 影响到了心脏 。“王医生说要开点药来用 , 你给他开一下 。 ”老丁的儿子命令我 。我不再理他 , 转向老丁说:“阿叔 , 给您用点药 , 吸一会儿氧 , 待会就舒服了 。 ”老丁很感激 , 连忙问我姓什么 , 我把自己的胸牌晃了晃 。开好药 , 老丁吸上氧 , 我回到办公室的电脑前开始写病程记录 。 过了一会儿 , 老丁的妻子踱进来 , 堆着一脸笑 , 凑到我的旁边轻声问:“洛医生 , 用这点药就可以了吗?”其实在他们到来之前 , 我就匆匆了解过老丁的资料 , 肺癌晚期 , 家属期望不算高 。 我告诉老丁的妻子 , 老丁的症状不算太严重 , 可以先用这些药看看 , 要是没什么改善 , 再加也行——我仔细斟酌着用词 。每次和家属说病情、治疗方案的时候 , 我都会谨小慎微 。 想起自己此前还在重症监护室工作 , 一天 , 一位重症病人的病情有了起色 , 检验的各项指标也明显好转 , 我喜不自胜地把好消息告诉前来探视的家属 , 家属连连称谢 。 结果到了第二天 , 病人的情况急转直下 , 家属立即翻脸 , 连声谩骂 , 不堪入耳——从此以后 , 我说话都会留三分 , 也学会了保护自己 。那天晚上用完我开的药 , 老丁感觉好多了 , 自此以后 , 每当在病房走廊里遇到 , 老丁夫妇总会主动向我打招呼 。 有时遇到我值班 , 老丁还会拎着他的吊瓶走进来 , 跟我聊两句 。兴许是王医生病人太多 , 平时没什么时间跟老丁沟通 , 一打开话匣子 , 老丁就停不下来 , 除了聊自己的身体状况 , 还会讲些他年轻时候的事 。 一来二去 , 我慢慢了解到老丁的一些往事 。老丁年轻的时候在采石场工作 , 开山放炮、切割石块、扛包搬运……什么都做过 。 因为知识有限 , 没有做防护措施的意识 , 工作时都没有佩戴口罩 , 积年累月患上了尘肺病 。尘肺病是由于长期吸入粉尘 , 导致肺部出现纤维化的慢性病变 , 年轻的时候可能还没有明显表现 , 等年纪大了 , 就会开始出现胸闷、咳嗽等症状 。 随着病情逐渐进展 , 就会发展为活动后气喘 , 更严重的还会呼吸困难、有生命危险 。确诊后 , 老丁去了省城的大医院治疗 , 恢复得还不错 。 之后他离开了采石场 , 干起了装修 , 这一干又是十年八年 。 装修工地也躲不开粉尘 , 还存在各类化学刺激性气体 , 老丁的肺最终变得越来越差 。 前几年 , 他感觉自己身体状态每况愈下 , 体力不支 , 活动量大一些就会有气喘 , 才把装修的活儿给停了 。说到年轻时工作的事 , 老丁总是眉飞色舞 , 眼里闪着光 , 可一说到现状 , 他的眼神就会黯淡下来 , “这是第三次住院了 。 我年轻的时候什么都会做 , 哪有像现在这样(虚弱)?”老丁摇了摇头 , 嘴角还带着一丝自嘲的笑 , “也不知道这病什么时候是个头 。 ”3其实1年前 , 老丁就在我们这个小卫生院住过两次院 。 离开之后又去了省里的大医院 , 被确诊为肺癌晚期 , 失去了手术治疗的机会 。 在化疗及靶向药物治疗过程中 , 老丁出现了严重的不良反应 , 整个脑袋都长满了血泡 , 因此不得不停止 。 省城的医生告诉家属 , “没办法了 , 回去当地姑息治疗吧 。 ”——当然 , 这些不是老丁告诉我的 。省城大医院医生提出来的“姑息治疗” , 确实能舒缓恶性肿瘤病人身体及心理上的痛苦 , 提高他们最后一程的生命质量 。 前两年有一部叫《生命里》的纪录片 , 里面提到上海临汾社区服务中心设立的“舒缓疗护区” , 就是这种理念的实践形态 。 但拥有这样配置的医院少之又少 , 且绝大多数都只在资源丰富的大城市 。在我们这家小卫生院 , 甚至没有开设肿瘤科 , 当然也没有各种各样新型的抗肿瘤药物 , 可以开展的肿瘤治疗手段少得可怜 。 如果医生发现患者属于早中期肿瘤 , 会建议家属去更高等级的医院治疗;假如患者已经进入晚期 , 家属多半是不愿再去上级医院的 , 其中的原因显而易见——与其去大城市受尽折磨 , 人财两空 , 不如留在家乡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 最后回祠堂也方便 。当然 , 这里的病人家属们也似乎总愿意相信 , 即使是生了重病也不该让患者本人知道 。 他们“贴心”地隔绝了信息 , 而这么做的理由通常是——“怕知道后承受不了” 。 所以每当有癌症晚期患者来我们科室 , 家属最常做的一件事 , 就是先找个理由把患者留在办公室外 , 然后提着一大堆病历资料走进来 。 他们凑近医生 , 压低声音 , 告知患者患了什么癌 , 然后补上一句:“他自己是不知道的 。 ”短暂的眼神交流后 , 医生和家属就达成了一种不能言说的默契 。其实按法律规定 , 患者享有对自己病情的知情权 , 而医生也有将病情详细告知患者的义务 。 然而现实却是 , 如果家属明确要求医生不要告知患者实情 , 医生还是不管不顾地说了 , 患者若是做出什么过激行为 , 比如:轻生、对他人造成伤害……医生就会面临一系列严重的后果 。 轻者遭到家属的投诉、谩骂和殴打 , 严重时还会被一纸诉状告上法庭 。相比冒这么大的风险 , 拿自己的职业生涯开玩笑 , 大多数医生还是会选择参考家属的意见 。 毕竟 , 医生也只是普通人罢了 。老丁第三次住院结束 , 出院后的第11天 , 我竟然又在病房里看到了他 。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 , 唇边挤出一丝笑容 , 说:“发烧了嘛!”因为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 我没有多问就匆匆离开了 。 那天午休 , 我和王医生在值班室里闲聊忽然想起这件事 , 便问:“哎 , 老丁又来住院了 , 这次怎么样?”“就那样呗 , 癌症晚期该怎样还是怎样 , 想怎样也没法怎样了 。 ”王医生喝了一口茶 , 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我倒是发现他总会去找你聊天 , 怎么样 , 他有没有总是跟你说‘这里 , 就是胸口这里被热气堵到 , 所以才会难受的’?”他一边说一边模仿着老丁的样子 , 在胸口比划 。我点点头 。“我都快被他烦死了 。 一个上午就找我四五次 , 每次都会问我同一个问题 , 只要稍微有一点不舒服立马就提着吊瓶进来了 。 后来我实在受不了 , 一看到他过来 , 我就去查房 。 ”王医生苦笑:“其实就是肿瘤嘛 , 没什么好办法的 , 他自己肯定也怀疑 , 他家属又不让跟他说 , 弄得病人神经兮兮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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