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 离世前,他们对病情一无所知( 二 )

人间 | 离世前,他们对病情一无所知
我也觉得老丁这么敏感 , 可能是察觉到了什么 , 他很焦虑 , 总想通过蛛丝马迹来确认自己的猜测 。 因为家属不让明说 , 这种猜测大概只会让他越来越焦虑 。王医生无奈地摇摇头 , 叹了口气 , 说现在凡是要加点药 , 老丁都会问是什么药?有什么作用?有时候给他打的是缓解症状、镇定情绪的药物 , 还要专门编个理由来骗他 。“真是心累 , 这样的病人 , 管一个顶俩 。 不过——”王医生斜眼看了看我 , 戏谑地笑:“现在有你帮我分担火力了 , 好好加油吧 。 ”王医生这边话音刚落 , 我就看到老丁提着吊瓶从办公室门口走了进来 , 我拍拍王医生的大腿 , 轻声说了句:“来了 。 ”王医生扭头一看 , 笑容立马收起来 , 问有什么事 。老丁先和我打了声招呼 , 又皱起眉头 , 一脸严肃地倾诉起来:“王医生 , 我觉得最主要还是热气憋在胸口 , 再加上最近洗了冷水澡有点着凉 , 热气发不出来 , 所以才会胸口难受 , 你说说 , 是不是这个道理?”王医生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 算是“认可”了老丁的自我诊断 。4面对一个个被亲人“善意的谎言”蒙在鼓里的肿瘤患者 , 卫生院的医生护士们早就习以为常了 , 但还是要不断地提升自己的演技 。我曾经管过一个胃癌晚期的患者 , 老方 。 进医院的头两天 , 他突发下肢瘫痪伴有尿失禁 , 同时腰下部位的触觉、痛觉、温觉完全缺失 。 入院前 , 亲友们安慰他 , 说这是腰椎间盘突出引起的 。 老方也觉得问题不大 , 来卫生院住几天 , 输液输到能走就可以回家了 。那天 , 老方热切地望着我这个主治医师 , 眼神里满是期待 , 我也笑着拍他的手:“嗯!我们打几天针看看 , 会好起来的!”事情当然不可能是“腰椎间盘突”出这么简单 。 我看了老方近期的复查资料 , 某一项肿瘤免疫检测指标的数值很高;另外 , 腰椎核磁共振的报告的确提示了腰椎间盘突出 , 但里面还提到了几个微小的、建议进一步检查的异常信号 。“肿瘤转移的可能性极大 。 ”我建议老方的儿子将他转回原来的医院进一步检查治疗 。 最起码 , 人家的仪器设备是全的 。 亲属们同意了 , 不过几个月后 , 老方就又回来了 , 他躺在平车上 , 依然不能动弹 , 尿管还留在原来的位置 , 人比之前更瘦了 。在那家医院 , 老方做了腰椎手术 , 截瘫还是没能好转 , 肿瘤又发生了全身多处转移 , 持续发烧了一个月 。 医生让家属们好吃好喝伺候着 , 随后办理了出院 。 而家属们这次送老方来卫生院的目的也很明确——“只要人舒舒服服地走 , 就行 。 ”每隔几天 , 老方都会殷切地问我 , 他的脚什么时候才能动?而我 , 由于经常被家属请求对病人隐瞒病情 , 不仅练就了一身炉火纯青的演技 , 还有一套成熟圆滑的话术——当患者问“医生 , 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 为什么还没好?”“医生 , 我是不是得了癌症?”之类的问题 , 脸上一定要做到波澜不惊 , 然后说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答案——医学知识浩如烟海 , 说一个存在类似症状的诊断 , 大多数时候很简单 。那天我告诉老方 , 他的腰椎间盘突出比较严重 , “压得周围的神经细胞死掉了很多 。 神经细胞是最难长的 , 死了一个是一个 , 咱们输液是给腰部的神经消消肿 , 给它补充营养 , 尽最大的努力 , 看能不能恢复过来 。 ”每次我这么说 , 老方总是会点头称是 , 旋即又会抛出另一个问题:“那 , 为什么我还总发烧呢?”“在床上躺太久了 , 活动太少 , 这肺里的痰不好排 , 里面就容易长细菌 , 容易发炎 , 所以就老发烧呀 。 ”其实老方发热的原因很复杂 , 不但有肺炎 , 还有尿路感染、营养不良、恶性肿瘤的影响 。 然而在隐瞒病情的前提下 , 说清楚反而成了难以做到的事 。 好在每次解释一番之后 , 老方都很满意 , 继续安心接受我们的“姑息治疗” 。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 , 其实老方早就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真实病情 , 只是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 , 转而向医生求取一些虚假的心理安慰罢了 。面具戴多了、戴久了 , 也会感到疲惫 。 若是碰到能坦然面对病情的患者和家属 , 就会轻松得多 。王医生告诉我 , 他曾管过一个六十多岁的女患者 , 姓赵 。 十多年前 , 赵阿姨曾经因甲状腺恶性肿瘤在省城的大医院治疗 , 之后一直未发现明显的复发迹象 。 2018年年底 , 她因为一次心肌梗死住院 , 检查后发现肿瘤早已复发 , 还悄悄转移到了大脑、肺和肌肉等位置 。赵阿姨的孩子们并没有向她隐瞒病情 , 最后是赵阿姨自己拿的主意 , 决定不再治疗 , 而是回家休养 。 偶尔来住院也是因为身上实在难受 , 来缓解一下症状 。一天轮到我值夜班 , 查到赵阿姨的床时 , 看到她像平日一样坐着吸氧 , 肩膀一耸一耸的 , 很费力 。 她脑后绑着长长的马尾辫 , 头发烫过 , 染成了棕黄色 , 很时尚 。 见到我 , 赵阿姨的脸上还是挂着笑 。“阿姨 , 今天吃东西能吞得下吗?”我知道她的肿瘤已经开始压迫食道 , 可能已经影响了声带 , 所以进食会比较困难 , 声音也变得嘶哑 。“粥水可以吃下去些 , 太多就没办法 。 ”她笑 。“会不会痛?胸口或者别的地方?”“今天不会 。 ”我给她听了听双肺 , 还是老样子 , 里面有些地方声音很弱 , 有些地方很嘈杂 , 这是肿瘤和肺炎共同导致的 。 我收起听诊器 , 她依然笑着看我 , 依然不问任何有关于自己病情的问题 。5像赵阿姨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少了 , 更多的肿瘤患者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接受治疗 , 很容易对自身的病情产生疑问 , 由于医方的语焉不详 , 随着肿瘤病情进展、不适感增加 , 患者会进入一个负面情绪不断放大的恶性循环——这种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折磨 , 让老丁备受困扰 。老丁第四次住院 , 住了将近一个月 。 那段时间里 , 他一直反复发热 , 无论是用退热药、激素、高级抗生素 , 都没法完全遏制 。 这应该就是由肿瘤引发的低热 , 然而我们无法解决 。 老丁变得烦躁不安 , 脸上完全失去了笑容 , 见到我也不再主动打招呼了 , 而是僵着一张脸 。 除了在卫生院里治疗 , 还喝了很多中药 , 好在最后体温降到了正常范围 , 他出院了 。再往后 , 老丁成了我们卫生院的“常客” , 来了又走 , 走了又来 。 他对王医生的意见越来越大 , 好几次我都听到他们在办公室激烈地争论 , 内容无非是关于病情为何一直反复 , 治疗为何不按老丁的意思来……兴许是受到老丁焦虑情绪的影响 , 他的妻子也开始变得神神叨叨的 。之前 , 她一直都很配合医护人员 , 和我们一起劝老丁要宽心、不要想太多 。 每当老丁对我们发泄完情绪 , 她还会私下来找我们道个歉 , 赔个不是 。 可后来 , 她一会儿站在老丁的立场上 , 批评我们治了这么多次都不见好;一会儿支持老丁的那些站不住脚的“理论” , 干预医生治疗;一会儿又倒过来批评老丁 , 说他不听医生的话 , 才会反反复复……以至于我都不由得开始怀疑 , 她会不会也忘了老丁已经是癌症晚期了?不愉快多了 , 老丁对医生护士们都心生嫌隙 , 再也没有提着吊瓶过来找我聊天 。 有一次我在医院的走廊上碰到他 , 习惯性地向他点头 , 他却直直地瞪我 , 目光中竟透出狠厉 。我心里一跳 , 暗想:“他会来砍我吗?”后来 , 王医生听了我的担忧 , 哈哈大笑 , 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 , 要砍的话也是先砍我 。 ”2020年的夏天 , 卫生院租了旁边的一栋厂房 , 把一些办公机构转移了过去 , 原先的门诊楼又扩充了两个科室 , 环境逼仄依旧 , 夏日闷热依旧 。我也因临时缺人被调到了急诊科 。 5月的一天 , 我正在值班 , 原科室的同事路过办公室进来坐了一会儿 。 我想起前段时间似乎在路上遇到过老丁 , 便随口问起他的情况 。“死了 。 ”“死了?!”我一惊 , 努力回想起最后一次遇见老丁的样子——还是那件灰色POLO衫 , 眉头紧皱 , 人比以前瘦了 , 也黑了 , 但看上去还是精神的 , 活动也自如 。“对啊 。 ”同事说老丁走得很突然 , 前一天精神还挺好的 , 但到第二天早晨 , 人一下就不行了 , 没抢救过来 。这时候 , 外面下起了雨 。 端午未至 , 岭南的雨还是如春雨一般 , 细细密密 , 悄无声息 。 我和同事各自沉默了一会儿 , 同事便起身告辞了 。我又想起在2019年国庆节去世的老方 。 在他们离开这个世界之前 , 因为被隐瞒了病情所经受的那些焦虑、烦躁和痛苦 , 相比得知真相后可能产生的恐惧和绝望 , 究竟孰轻孰重呢?我一直没找到答案 , 似乎也没有答案 。编辑:罗诗如题图:C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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