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舶来的“政治正确”为什么那么多中国人讨厌

对于舶来的“政治正确” , 为什么那么多中国人讨厌?作者:维舟近些年来 , “政治正确”一词常常见于国内媒体 , 但从网上言论看 , 国内民众普遍不怎么把它当回事 , 很多人甚至公开表示对其厌烦和不屑一顾 。 从这个小小的切片入手 , 我们或许正可窥见中国社会的某种特殊心态及其转变 。▌一个词语 , 各自表述“政治正确”通常意味着不成文的行为规范 , 它原本是英文political correct的对译 , 但即便在英语中 , 它的出现也很迟 。 现代意义上 , “政治正确”首次出现于托尼·班巴拉(Toni Cade Bambara, 1939-1995)出版于1970年的文集《黑人妇女》 , 此人是一位美国黑人女作家、纪录片制片人和社会活动家 , 其双重身份(少数族裔、女性)在民权运动风起云涌的年代 , 本身也相当“政治正确” 。确定无疑的是 , “政治正确”的出现和流行并不是孤立的 , 它与此前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美国的民权运动息息相关——从1955年黑人女性罗莎·帕克斯以拒绝让座抗议种族隔离 , 到1963年马丁·路德·金发表“我有一个梦想”的著名演讲 , 再到后来的反殖民反越战、1969年的罗伊诉韦德案堕胎权利之争 。 这一系列的事件 , 一言以蔽之 , 是原先被美国“白人盎格鲁撒克逊清教徒”(WASP)压抑的边缘群体开始发声 , 争取自身权利 , 进而抗议社会中或隐或显的歧视 。于是 , 很多带有歧视、侮辱和冒犯色彩的称呼、词语都逐渐被系统性地清除或改用 , 如“黑鬼”(negro)必须改用“黑人”(black)或“非裔美国人”(African-American) 。 在好莱坞电影中 , 黑人等少数族裔的形象也渐渐正面化了——虽然也有像塞缪尔·杰克逊在《王牌特工:特工学院》(2014)里饰演大反派 , 但那个角色也是个亿万富翁 。最能典型折射出这一变化的 , 是美国智力障碍专业组织随着时代变迁 , 不得不五易其名:1876年成立时它名为“美国弱智与低能儿福利院医疗官员协会” , 直言不讳地使用了“弱智与低能儿”(Idiotic and Feebleminded Persons)一语;1906年它更名为“美国低能儿研究协会”;1933年 , 由于“低能”一词已隐含侮辱性意味 , 它再次改名为“美国智力缺陷协会”;久而久之 , “智力缺陷”(mental deficiency)也常被用于歧视谩骂 , 于是到1987年 , 它第四次更名 , 改称“美国智力障碍协会” 。 “智障”曾是用以描述智力残疾的词中最为中性、温和的说法 , 但后来也被广泛用于辱骂 , 2006年协会只得再更名为“美国智力与发育性残疾协会” 。当然 , “政治正确”并不只是一堆委婉语 , 也意味着政治实践中积极推动平权、支持弱势群体的利益诉求 。 但正如《美国政治中的道德争论》一书中所说的 , 为平权而采取的“扶持措施计划常常无法满足任何人 。 男性白人抱怨是反向歧视 , 而妇女和少数民族则仍然表示没有给予他们什么机会” 。最有争议的 , 是以配额的方式推动平权 , 理由是为了赋予边缘、弱势的群体更多机会 , 应加以特别扶持 。 近期奥斯卡奖颁布新规 , 今后要申请最佳影片必须要符合若干条件 , 如其中要有三成以上的配角演员是边缘群体:有色人种、女性、LGBT、聋哑残疾人(包含这四种中的其中两种);又或主角就是少数族裔 。 这难免引发不小的争议 , 因为这些要求虽然非常“正确” , 却和影片的艺术性并无直接关系 , 而且把文艺政治化了 。对于舶来的“政治正确”为什么那么多中国人讨厌
▲ 2017年奥斯卡最佳影片《月光男孩》因其“黑人同性题材”被指是“政治正确”的受益者 。按中国人的说法 , “政治正确”可以说“出发点是好的” , 但在实践中 , 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不可预料的复杂问题 。 一如今年美国弗罗伊德事件引爆的“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 BLM)运动 , 这无疑是在支持黑人反抗生活中遭受的不公与歧视 , 但也有一些黑人站出来说 , 黑人确实也需要直面自身的问题 , 而不能都归结为外部因素 , 不能因为是黑人 , 就把所有批评都看作是政治不正确的——这些人之所以能这么说 , 也因为他们自己就是黑人 , 换言之 , 在“政治正确”的红线下 , 同样一番话 , 白人不敢说 , 黑人却可以说 。这里的问题在于 , 一句话究竟是实事求是的批评 , 还是隐含着歧视 , 在不同身份、不同立场的人看来 , 也许感受和结果迥然不同 。 更进一步说 , 那涉及的恐怕也不是话语背后的禁忌乃至“虚伪” , 而在于这是否属于对方应受尊重的权利 。 由于现实中不同社会在政治构造和文化上的差异 , 人们所处的位置和切身感受也大异其趣 , 这就难免造成对“政治正确”迥然不同的各种理解 。▌透过“政治正确”的棱镜看中国像很多理念一样 , “政治正确”的说法一旦进入到中国社会的语境 , 语义很自然就出现了变化 。 虽然也有人按“美国式”理念去理解它 , 但中国社会毕竟没有经历过美国那样广泛的民权运动 , 因而很难切身体会其原本的敏感性 。在中国生活多年的美国作家何伟就发现 , 美国的那种“政治正确”在中国根本行不通 。 在招聘会上 , “没有禁忌语 , 没有间接迂回 , 没有人说‘成为团体的一部分’、‘成长的机会’、期待每个人‘动力十足 , 极富创造性’之类的话 。 人们怎么想 , 就怎么说出来 。 人们进行的评价极尽直白 , 根据兴致或偏见行事 , 十分随意” 。 在中国 , 虽然任何公司聘用人才时的地域歧视都是违法的 , 但却时有发生 , 连美团都曾公然说过招人时不要黄泛区和东北出身者;而在美国 , 别说是地域、族裔、性别 , 就是年龄歧视 , 也足以被告上法庭——在国内 , 很多用人单位在公开招聘时说的一句话是 , “35岁以上不考虑” 。不难看出 , 这样的社会环境包含着两个相反的面向:它既推崇本真、直抒胸臆 , 却又可能缺乏对他人权利的尊重 。 一些人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言行所可能隐含的歧视意味 , 甚至意识到了也不当回事 , 比如有的男性公然谈论女性时 , 即便令后者不快也拒绝道歉 , 还自认是个性的体现 , 乃至自我辩解“男人就是这样” 。 这从一个侧面也能看出来:中国社会当下的委婉语不发达 , 最流行的反倒是那些重口味的粗鄙词汇 , 诸如“屌丝”、“然并卵” , 它们的传播力正来自于这种极具杀伤力的直白表述 。也早有在华外籍人士震惊地发现 , 中国的网络上 , 连一些社会精英在公开场合都会毫无顾忌地用侮辱性的“阿三”来称呼印度人 , 而在美国 , 这不说让他们声名扫地 , 至少也足以让他们惹上麻烦 。在欧美 , “政治正确”更像是“基于相互尊重基础上的文明人基本修养” , 意味着不成文的社会共识 , 规定哪些是不可接受的 , 直接关系到利益群体的权利诉求;但在中国 , 人们所理解的“政治正确”实际上是另一种意思 , 相当于是某种“正统观念的外部约束” , 因为行为规范是由国家权力决定的 , 这与其说是对他人权利的尊重 , 倒不如说是不能触碰官方的政治红线 。 王学泰在《发现另一个中国》中所指的就是这一含义 , 所以他才强调 , 在中国以往那种“百分百的政治正确”氛围下 , “人们只能说官话、套话、假话、空话” 。这样一来 , 在中国人心目中 , 捍卫“政治正确”仿佛就成了卫道士 , 乃至是假道学 , 这些人以正统的理念自命 , 对其他不合己意者一概不容 。 确实 , 在欧美也有人抱有类似观点 , 他们抱怨“政治正确”鼓励了虚伪 , 让人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 小心不去踩“政治正确”的红线 , 如小说家理查德·杜灵(Richard Dooling)就曾讥讽:“政治正确的中心吊诡在于 , 它要求所有事物都多元化 , 但就是不包括思想多元 。 ”在一个自治能力较弱的社会 , 如果最终由权力来决定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 那么政治禁忌往往就会变成权力博弈的工具 。 评论家翁贝托·艾柯就指出 , 在意大利政坛的保守派阵营中 , 有些人甚至将“政治正确”视为让持异议者闭嘴的工具 , 有意败坏其名声 , 几乎让“政治正确”变成了骂人话 。 但在中国 , 这种反应却尤为强烈 , 很多人对“政治正确”抱有双重的反感:既不喜欢受约束 , 也不喜欢那些以政治正确自我标榜的人 , 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偏见 , 而把别人的规劝或捍卫权利一律看作是道德说教 。当中国传统的道德秩序逐渐瓦解 , 人们从礼法中挣脱出来时 , 他们追求的是一种“无法无天”的自由 , 此时社会的自我规范尚未建立 , 如果有人抗议他任意而为 , 得到的很可能是愤怒的反应:“难道不能说真话了吗?”——难道我不能表达 , 我就是讨厌女人/黑人/同性恋吗?在这个意义上 , 欧美的那种“政治正确”其实是一套具有约束力的社会共识 , 但中国人却从来不是公共人 , 公共、隐私的分界也还没有充分确立 , 加之权利意识的淡漠 , 很多人当然更愿意率性而为 , “老子想怎样就怎样 , 你别用任何道德上的东西来约束我” 。人们只有在长期的交往互动中 , 逐渐意识到自己的“自由”以他人的权利为边界 , 那种反歧视性的“政治正确”才能被更多人所接受 。 尽管每个社会都难免会面临自己的问题 , 但值得注意的是 , “政治正确”本身旨在对社会中存在的结构性不公加以“矫正” , 因而关键之处在于如何找到一种更有效的方式 , 而不是因为“政治正确”本身引发的问题 , 就觉得它不必要去做、也不应加以批判地反思 。 最终 , 这取决于我们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更好的社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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