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张脸
十三张脸。 十三张脸
炮姑炮姑住在村子的最后面 。 开后坎门 , 即是一个接着山岩的小斜坡 。山岩高三丈有余 。 山上岩缝里长着桂花树、乌桕树、相思树和腊叶树 , 一年四季青姣姣 , 斑鸠在里面左飞右飞 , 扑棱棱地 。炮姑在小斜坡上开出园子 , 丝瓜苦瓜牵栽在竹篱笆上 , 茄子辣椒长在巴掌大的院子里 。 园子里还有两棵树 , 一棵桔子树 , 一棵桃树 。 桃树不经虫噬 , 主干上年年挂满桃花泪 , 枝上叶子一年少过一年 , 不几年 , 桃树不再开花 , 自己原地干枯了 。对这棵桔子树 , 炮姑是上心的 , 厕所里的大小便 , 窖熟了 , 用小木桶装了 , 提过去 , 都给这棵桔子树使上了 。东干脚不缺毛桃树 , 而这颗桔子树 , 却是唯一的 。整个夏天 , 街上不缺卖桃的 。 秋天 , 卖桔子的屈指可数 。炮姑的桔子照料得好 , 结出的桔子 , 个个零碗大 , 皮子金灿灿的泛着光 , 摸在手里润润的 。 皮也薄 , 肉厚汁多 , 掰一瓣连着丝络一起塞进嘴里 , 有桔子特有的味 , 却一口清甜 。炮姑的桔子是只卖 , 不送人的 。村里人想吃她的桔子 , 一个是买 , 一个就靠用不正常手段拿 。炮姑无子女 , 她男人在世的时候 , 在村里得罪人太多 , 全村的人都不怎么善待她 。 男人死后 , 她一个人生活 , 几乎不出门 。不过 , 每年秋末 , 稻谷晒燥后 , 她提一个笸箩 , 每家每户走一趟 。她吃五保 , 粮食由各家各户供给 。他到我家 。 我看到她了 , 平日里 , 我不敢正眼看她 。 她头上围着黑色纱巾 , 鬓角上的头发油亮亮的 , 没有白一根 。 眼睛很亮 , 眼眸子如点漆 , 陷在眼眶里却很阴鸷 , 怪怪的 。 脸圆 , 很白 , 也很干净平整 。 到了嘴巴周围 , 好像有无数条蚯蚓要爬进嘴巴 , 尤其在闭嘴的时候 , 更为明显 。 一身黑——黑衣黑裤黑布鞋 。 她坐在我家门前德斯顿上 , 裤管拉上去了 , 我看见她的两只脚脖子上一片猩红——她抓的 。我爸说她有鱼鳞病 。还有人说是狼斑疮 。各种说都有 , 她卖了桔子也去医院治过 。 蛇膏、凡士林、酒精都没用 , 她干脆不治了 。 实在痒的受不了 , 就使劲抠 , 抓出血来 , 用痛来止痒 。我爸听她说完 , 又把车箩里的谷子倒回箩筐 , 从谷仓里挖出一车箩的谷子给她 。炮姑意识到了什么 , 眼瞪瞪的看着 。 桔子下了的时候 , 用车箩装了 , 盖上布 , 给我们送来两个 。我爸又拿给他一点什么 , 红薯 , 或者南瓜 。炮姑越活越孤独 , 越来越没味道 , 最后选择了梁上自绝 。村里主事的长辈把她所有值钱的东西变卖了 , 葬她 。 吃丧席的时候 , 才说起她的可怜来 。 又说对得住她 , 他们夫妻作恶那么多年 , 我们还养她吃了二十年的五保 。她在自绝前 , 已过了八十三岁生日 。那棵神奇的桔子树 , 第二年就被虫蛀空了中心 , 不打花 , 不结果了 。她的脸 , 在村里 , 像岩鹰投在地上的阴影一样 。亮坨坨亮坨坨人如其名 , 身子长成了一坨 。脸生的很周正 , 天庭饱满 , 他爸死前还说亮坨坨长大以后有福气 。他有三兄弟 , 他行二 。 他妈妈后来在他们三兄弟身上没有看到任何让她安心的地方 , 自绝了 。没妈的孩子苦 。亮坨坨没妈了 , 人又憨 , 主动承担了家务 。家务不是一日三餐那么简单 , 在东干脚 , 家务还包括放牛、砍柴、挑水 。 搞完这些 , 还要下地干活 。 亮坨坨最拿手的活是犁田 。 他自己养的牛 , 舍不得打 , 走快走慢 , 全凭牛做主 , 亮坨坨憋半天实在憋不住了 , 才喊一声“吼” 。 牛的眼有多迷茫 , 亮坨坨的眼就有多迷茫 。 人家一亩田一个上午包犁包耙 , 他一亩田要费一整天 。 田不犁完 , 他就不卸牛轧 。 他犁的田没有门槛 , 插秧不戳手指 。 犁完田 , 牛累的发呆 , 草都不吃;他一身泥水 , 雾蒙蒙的眼血红 , 坐在一边 , 看着田野发呆 。 坐到黑眼 , 才回去张罗晚饭 。 挑着水桶打蹬蹬 , 晃荡回去 , 剩一半 , 任骂 。哥哥娶媳妇 , 分家 。弟弟跑广东 , 不过年不回来 。实质上 , 亮坨坨一个人生活了 。种田不是好手 , 种菜也分不清节气 , 亮坨坨就养牛 。 养两条小牛 , 养一年出不了栏 , 就养两年 。亮坨坨放牛绝少从众 。 我们放牛往岭上赶 , 他放牛牵着牛鼻索 , 在水沟河畔上走 。在岭上 , 看着他 , 一个人 , 一顶草帽 , 背后两条小黑牛牯子 。他在看什么 , 没人知道 。黄昏时候 , 偶尔看到他一个人立在巷子口 , 黑衣黑裤黑头发黑脸黑胡子黑眼睛 , 唯一能在暮色里分辨他是人的标志是他总是挽起裤脚儿 , 挽得高高的 , 直到膝盖 。 他不苟言笑 , 和他打招呼 , 他要不是盯着你看 , 要不是把头侧过去 , 甚至走开;理人也就是张嘴巴 , “嗯”一下 , 就退回巷子 。 等巷子口没人了 , 他又走出来 , 像一根木桩子戳在那里 。他是可有可无的人 。他家里造孽了 。他这辈子白来了 。他老子讲了个笑话!背后的议论 , 他听不见 。 他不进任何一家的门 。 自己也从不点灯 。 在巷子口站一会 , 有月亮 , 没月亮 , 只要不下雨——下雨也阻不住他 , 他会打一把雨伞出来 , 在巷子口立着 。在任何一个黄昏——只要弟弟不回来 , 他在家就呆不住 。他在等老三带婆娘回来?他一个人在家怕死了多年的老母亲?问他 , 他翻了白眼 , 要不走开 , 要不反问:关你什么事?不知道等了多少年 , 他什么也没等回来 , 还被送进了镇里的养老院 。 在镇里的养老院要天天吃一颗药——他不知道什么药 , 他讨厌吃药 , 也不听进任何解释 , 又跑回来 。 这是一个糟糕的选择 。 冬天冷 , 他想烧炭烤火 , 或者他打翻了床头的油灯——他讨厌电灯 , 反正有一个原因 , 失火了 , 把床铺点燃了 , 把房子点燃了 。 人们救他出来 , 头发烧糊了 , 胡子烧焦了 , 脸烧出一大块水泡 , 身上也烧出不少水泡 。他蜷缩成一坨 , 迷蒙着双眼 , 淌着泪哼哼唧唧了三天 , 一句后话也没交代 , 迷迷瞪瞪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土狗他爹是入赘东干脚的 , 穷 , 穷得揭不开锅 , 一百斤稻谷 , 就把祖传的五间堂大房子换了一排单间小房子 。因为入赘 , 东干脚的人本能的对他一家另眼相看 。隔壁邻舍一家人更是欺他爹外来的 , 处处逞强 。他爹忍气吞声 。土狗年青的时候 , 一直不呆东干脚 , 跑外面“抓现金” , 年终才潇潇洒洒回来 。 队里分班组 , 他也在外面抓现金 。 分田单干了 , 他回来了 。 第一件事娶亲 。 他家穷得叮当响 , 娶亲却没怎么费事 。盖因土狗长得真的英俊 , 鼻子高 , 一张脸有棱有角 , 两眼有神 , 目光坚毅如钢 , 身材也高大 , 重要的是结实 , 胳膊上的腱子肉可不是虚的 。女方鹅蛋脸 , 长发一缕 , 冠绝个东干脚 。 她只有两姐妹 , 她是姐姐 , 没爹 , 只有一母亲 。 唯一要求对她妈好就行 。土狗应允 。那时的爱情 , 一个应允 , 就可以扯证过一生 。土狗 , 或者叫土苟 , 或者按辈分来说 , 还有个书名 。 村里人一开口叫他“土狗” , 是亲切 , 是随和 , 也是蔑视 。 叫着叫着 , 他的书名被人忘了 。 他知道谁心好 , 谁心坏 。 搞单干两年 , 他弃了老房子 , 一家人搬到岭脚下的新屋住了 。 惹不起 , 我躲得起 。 前后左右没有邻居 , 安静 , 自由 , 不闹矛盾 。结了婚 , 土狗变了一个人 。 种烤烟 , 种菜 , 种稻子 , 养牛 , 养猪 , 养鸡鸭 , 能换回钱的 , 一样没拉下 。 他老婆跟着他 , 早出晚归 , 甚至披星戴月 , 毫无怨言 。 村里人说这是老天该他的 。 他认定生活是自己创造的 , 美好的生活也是自己流汗浇灌出来的 。 每次在路上遇到他 , 不是担着烤烟叶子 , 就是担着谷子 , 或者背着犁耙 。 他家独立于东干脚 , 东干脚能看到他 , 只能在田里、地里 。 几年下来 , 又要盖房子 , 不再盖红砖瓦屋 , 要盖洋楼 。被人看不起没关系 , 自己的一口气可不能泻 。每次在路上遇到他 , 不管是担着粪桶 , 还是挑着烤烟 , 他都停下一步 , 都露出大白牙 , 笑一笑 , 脸上的皱纹暗示了他这几年没少付出过体力和心力 。 他不喜欢串门 , 不喜欢在人背后议论是非 。 他认定了自己帮自己 , 也不折损以前那些欺负过他家的人 。楼建起来 , 威风气派 。土狗却撑不住了 , 肚子疼 。 去长沙检查 , 肝癌晚期 。五十几岁 , 土狗死在了新的楼房里 。死了 , 眼睛还睁着 , 一副不甘心的样子 。土狗婶一个人住害怕 , 随儿女去了长沙 生活 。新的房子空置了 , 然而 , 这并不影响他在村里成为白手成家的典型 。振叔振叔出名 , 是因为杀了自己的亲哥哥一刀 。东干脚性格最暴的名号 , 就落在了他头上 。振叔长得武盾结实 , 脸如墙皮粗糙 , 头发耷拉在前额 , 看人 , 目光如刀 。 茶叔说振叔是生气力 , 没耐力 。 振叔不服 , 从两里外的马路挑四包水泥 , 嫌不够 , 一边还加一个西瓜 , 一口气挑回东干脚!茶叔也不服 , 说他就是一生蛮力 。他们是好朋友 。振叔性子火爆 , 平田人也敢动手——平田人口数十倍于东干脚 , 振叔不惧 , 两句话对不上 , 对不起 , 一个老祖宗也对不起了 , 该动手就动手 。 但他不打老婆 , 从不 。 他娶老婆的时候 , 几乎家徒四壁 。 他老婆看上他粗中有细 , 也看上东干脚——东干脚可是一年四季都是有白米饭吃的 。穷不可怕 , 就怕穷了志气 。振叔成家之后 , 第一件事 , 就是跟着树叔学砌匠 。 树叔也愿意带他 。 有活 , 周围的也罢 , 还是到了广东也罢 , 都会叫上他 。振叔学会了砌工 , 就自己拉人组队在乡里包工程 。像每一个穷怕了的人一样 , 只要有一点机会 , 他都不放过 。修路 , 他去修路 。打石头 , 他去打石头 。村里搞机械化耕作收割 , 他买犁田机、收割机 。村里的田没人种 , 他承包来种 。问他为了什么这么拼命?他一句话:活着就是做事的嘛!一年两年 , 振叔攒下一笔钱 , 个个都是汗水里捞出来的钱!他弃了板壁木屋 , 自己挖地基 , 自己打来石头 , 自己当师傅 , 建起了两层半楼房!东干脚的人都赞他吃得苦舍得苦 。他还是那么憨:我都拉大家尾巴了 。犁完田 , 他下机敷田埂 , 感到头昏眼花 , 有点不对劲 。 孩子让他去县医院检查 , 去了 , 检查了 , 要留院观察 。 振叔憋不住了 , 家里还有那么多事没做 , 在这里闲两天 , 划不来 。回到家继续下田 , 终于陷在田里昏迷了过去 。他坐在田埂上 , 咬紧着牙关 , 他想顶过去 。死神一直没放手 , 活生生地把一个壮劳力扼杀了 。死了 , 东干脚的人才发现 , 东干脚失去了一个热心的汉子 。振叔在世 , 无论谁家出点什么事 , 他都会到场 , 有力出力 , 毫不含糊 。 喝酒也不含糊 , 说喝多少就喝多少 。 喝醉 , 耍拳取乐 。 一个爽直火爆的汉子 , 倒在了五十岁的门槛上 。我学骑单车 , 就是他教会的 。每次面对晒谷平 , 我都会记起他一手把龙头 , 一手把后座 , 推着我和单车跑的样子 。转左!转右!打直龙头!音犹在耳 , 这一辈子却再也见不着了!大毛若说眼睛是墙壁上的两个窗眼 , 大毛只有一个窗眼正常 , 另一只窗眼打不开了 。 大毛的面墙很窄 , 二指宽 , 所以即使只有一只眼 , 窗眼为了适合窄的墙面就开的很小 。 面墙打的黄底 , 刷的锈漆 , 年月日久 , 斑驳的不像样子 。 顶上的草也染了黄尘 , 粗糙如铁 。 小脑袋 , 配上一个单薄的身子 , 大毛几乎没有存在感 。据传 , 大毛不是他娘亲生的 。 他娘一口气养了三个女娃 , 他爹急了 , 找他姨妈 , 跟他姨妈生下了他 。 他一出来 , 他的名义上的亲娘一口气生了三个儿 。他尴尬了 。土改的时候 , 在大院子分了房子 , 从东干脚搬到大院子去住 。分田到户的时候 , 念起东干脚的好 , 他爹又把大院子的房子卖了 , 搬回了东干脚 , 在西边山脚下的草坟边建了一座平房来住 。回到东干脚的大毛 , 已经娶妻生子 。他的三个姐姐三个弟弟都在外面工作 , 几乎不回来 。 问大毛得了什么好处 , 大毛撮起小嘴巴 , 伸出无名指 , 从下往上一顶 , 画个半圆 , 嘘一声 , 睁大独眼才说:别说纱线 , 毛都没有得一根 。大毛不自弃 。 养了一条黄牛婆 , 农忙的时候 , 帮人做犁耙 , 早起晚归一身泥 。 两季下来 , 可以挣两千多元 。 农闲时候 , 大毛带着婆娘在水沟边种菜 。 婆娘憨 , 帮他打下手 。 他种菜、施肥、浇水 , 摘菜、卖菜 , 几乎靠他一把手完成 。 从秋天种到春节 , 挣四百多元 , 够过年花费 。没事了 , 他也会在东干脚转悠 。搬离东干脚二十几年 , 东干脚在二十几年时间里换了个样 。 熟悉的瓦房子 , 走路粘脚后跟的黄泥巷 , 刻了五子棋的大石板……都不见了 。 人还是那些人 , 山还是那座山 , 河还是那条河 , 但东干脚变了 , 彻底变了 , 每条路都是水泥路 , 每家每户都住新房 。大毛心有余悸地说:幸亏我搬回来了 。东干脚的人从不笑他独眼 , 反而很同情他 。爹没照顾他 , 娘不亲 , 姐姐弟弟们也不跟他来往 。其实 , 他就是一个人 。在东干脚 , 走到哪户 , 男女老少对他都笑脸相迎 , 搬凳子 , 递烟 。他没了疏离感 , 自豪起来 , 忘了自己是新搬回来的 , 忘了自己的体力 , 只想下力气 , 快点赶上东干脚的发展 。六十那年 , 胃痛 。到地区医院检查 , 胃癌 。 医生告诉他做手术的话 , 还能活个三五年 。手术多少钱 。五万左右 。大毛没做手术 , 拿了几副药就回来了 。 在家里闷了几天 , 药吃完 , 盘算了一下 , 五万 , 五年 , 病着活五年还个负担!他想开了 , 一瓶农药了却凡间所有牵挂和恩怨 。村里患癌症的太多了 。什么原因?在乡里工作的明伯总结:一是现在农药要得太多了 , 最后都吃到了肚子里;一个是现在人的不体检 , 一有毛病 , 查出来 , 就是晚期;还有一个是现在的人寿数长 , 老了就这病那病 , 治不好就是癌症 。大家为大毛惋惜 , 死的时候 , 脸瘦的只有二指大了 , 那么多有工作的姐姐弟弟!一说到大毛的六个姐姐弟弟 , 话就说不下去了 , 转而谈人间的薄情奇事 。明伯原来以为明伯是村里话最少的一个人 , 那是你不了解他 。明伯在十几里外的礼仕湾乡政府工作 , 是“半边户” 。 礼拜骑个自行车回来 , 在屋檐下放好自行车 , 脱了白衬衣 , 穿个白背心 , 脖子上搭条包毛巾 , 收拾妥了 , 就往自留地里走 , 帮婆娘崽女干活 。没活干 , 就从屋里拖出条凳 , 放在大门侧的泥地上 , 端坐在那里 , 一个人可以坐一个下午 。村里揶揄他:坐在那里 , 像个菩萨 。明伯肥头大耳 , 慈眉善眼 , 还有一副厚嘴唇 , 面若秋水 , 声若蚊蝇 , 身材高大……这些都是其次的 , 其实大家都同情他 。他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 没毕业 , 当知青 , 知青政策结束 , 他被安排到公社 , 从广播员、干事、部长 , 又干回干事、专员……一直在底层循环 。 据说 , 这次还要调到瑶乡——大山里去 。太阳下山 , 明伯也忙起来 。每个礼拜回来 , 他总要带回一些好吃的 , 肉啊 , 鸡啊 , 鸭啊、干豆腐啊……改善家里人伙食 , 或者作为一种补偿 。到了夜里 , 灯火亮起来 。 明伯把做好的饭菜端出来 。 明婶也是爱喝两杯小酒的女人 。 夫妻两个摆好碗筷 , 夫妻对酌 。 门口有过路的村人 , 只要招呼 , 明伯必起身相迎 , 明婶必添加一副碗筷 。 通常开头是夫妻两个对饮 , 不到几杯酒 , 桌上就多了好几副碗筷 , 隔壁邻居、村里人不拘 , 坐下来一起痛饮 。开始 , 明伯是东干脚的人 , 要为东干脚发展做贡献 。酒至酣 , 东干脚是明伯的 , 开始指点江山 。明婶来气了 , 骂他:你就这德性 , 不派你到山区 , 对不起你了 。明伯斜着小眼睛 , 只看一眼自己的老婆 , 对着酒杯 , 回到:哪个派我的?我要那个人派?我自己要求去的!山里有什么不好?东干脚也是山里 , 东干脚不好?哪个敢讲东干脚不好!他一旦开讲 , 就滔滔不绝 。酒至醉 , 他不喝了 , 站起来 , 要出去走走 。如果这个点上说到他的童年伙伴 , 他是一定要走去看的 。 有时候睡下下去了 , 半夜听到各条巷子里狗叫 , 有人拍门 , 那就是明伯醉了 , 找他的发小聊感情了 。 不管男女 , 他都找 。因此 , 人们有点怕他 , 躲他 。他长年累月喝酒 , 把胃喝坏了 , 被山里的庸医耽搁 , 拖到县医院 , 已经无药可治 。腊月 , 他撒手人寰 。人们背后论起 , 一致认定明伯是个好人 。半边户 , 家里经济条件很一般 。 村里修桥 , 他捐五十元 。 村里唯一一个捐现金的人 。 村里修路 , 他学工程的 , 在工地拿着皮尺跑前跑后 。 村里通电 , 缺电杆 , 他捐檩条 , 村里唯一一个抽掉楼板捐檩条的人 。还有一个 , 在他家开饭的时候 , 不要从他门口路过 。 他看见了 , 死命也要拉你进去喝两杯 。德爷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哪个晓得他寂寞?大家开始干咳 , 不说话了 。玉奶奶玉奶奶本是东干脚的女 , 嫁出去 , 生了一个女就没生养了 , 被丈夫写了休书 。 娘家人收留了她 , 接回来东干脚住 。 哥哥是贫协主席 , 被炮姑两口子举报收留“地富反坏右” , 摘了官帽 , 还被逮去批斗 。哥哥仍是护着她 , 宁可自己低下头 。玉奶奶住家中的柴房 。 两间 。 一间是她的卧室 , 伸手不见五指 。 一间是伙房加柴房 , 一样伸手不见五指 。玉奶奶住在柴房里 , 跟黑融在一起 。 但是 , 没人忘记她 。 她是东干脚第一个嫁出去被丈夫休了的女人 。 女儿在夫家长大 , 嫁人 , 成家 , 并没有忘记玉奶奶 。 隔三差五 , 就来东干脚看望一下玉奶奶 。 悄悄地来 , 悄悄地走 。玉奶奶疼惜哥哥 。有空 , 就去哥哥家帮忙 。 做饭、做针线、剥花生……做什么都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哥哥说不必这样 , 家还是这个家 , 是我的 , 是你的 , 是我们祖宗留下来的 。玉奶奶还是谨小慎微 。这个家已经经历不少风雨了 。 炮姑一家还在盯着 , 只要说错一句话——一个人锄地 , 锄死一条毛毛虫 , 说了出来 , 都被炮姑两口子举报为“恶毒攻击伟大领袖” , 带到大队部批斗了三天三夜!祸从口出 。人言可畏 。走在路上 , 玉奶奶走一步 , 看一眼 , 生怕踩死一只蚂蚁 。村人都笑她是裹脚姑姑 。玉奶奶抿紧着嘴 , 好看的樱桃小嘴 , 硬是被她抿得瘪了进去 。 干净如玉的面庞上 , 皱纹划写出了与年龄不相称的忧郁 。 直到她的侄子娶亲生子 , 家里有了后来人 , 她的凤眼——已经深陷进眼窝子 , 才放出一点光芒 。哥哥多病 , 经常卧床 。 照顾大孙子的责任 , 就落到了她头上 。她要女儿抱回一只麻鸡回来喂着 。 下蛋了 , 捡出来 , 用手捧着 , 还温的 , 拿到嘴边不忘吹一吹 , 然后拿来衣针戳个孔 , 递给孙子 , 让他啜吸鸡蛋里的蛋清 。 孙子不惧 , 连蛋黄也吸干净了 。 玉奶奶摸着孙儿的头 , 自言自语:洪崽以后长得大 , 能长成一个大人 。那时候没有零食糕点糖果牛奶面包 , 能拿的出手的 , 红薯干、花生、玉米、炒米 , 也不多 。 洪崽长得白白胖胖 , 村里人都说是吃了玉奶奶养的鸡下的蛋的营养 。玉奶奶从不回应 , “嗯”都没有 。 怕找麻烦 。吃了几回鸡蛋 , 一听到麻鸡“咯嗒咯”开叫 , 洪崽就拉着与奶奶的手去捡鸡蛋 。玉奶奶不捡 , 看着 。洪崽爬过去 , 自己捡 , 自己去灶头笸箩里拿衣针 。玉奶奶要把这变化告诉哥哥 。 其时 , 哥哥因久病 , 刚撒手人寰 。 这个为她顶天立地的哥哥 , 手揣在衣兜里 , 拽出来 , 他的手里还攥着一小块砂糖 。玉奶奶似乎明白了哥哥的用心 , 或者哥哥在走前听见了她和孙子说话的声音 。玉奶奶嚎啕起来 。这日子太难过了快过不下去了!哭完 , 继续带着洪崽 。照顾好洪崽 , 是哥哥的心愿 , 是她的心愿 , 也是全家族的心愿 。别人背后议论她 , 她从不在乎 , 不争一句 。她要老死在这里 , 陪哥哥 。她期待着洪崽快点长大 , 长大了 , 就有好日子了 。她从没期待自己改变这个“日子” , 她也不渴望别人的施舍 , 她用她小小的身躯 , 扛大山一样扛着这日子 。 她要“熬” , 她以为能熬出头 。日子还还没有出头 , 生活还没有多大改善 , 洪崽还没长大 , 她就被哥哥接走了 。 她的离去 , 像一片叶子一样静静地掉在地上 , 悄无声息 。 她谨小慎微的一生 , 悄无声息的画上了句号 , 安然了 。大家看到洪崽了 , 才会想起谨小慎微一辈子生活得战战兢兢的玉奶奶 。锐伯锐伯本来是进了城的了 , 工资低 , 贪恋家里养的一只西鸭公 , 三只老母鸡 , 又返乡了 。他尝尝叹息自己是黄牛婆寻苦路 。回到家 , 开始还好 , 集体工 , 磨洋工 , 做多做少 , 都记一天工分 。 分田到户 , 顿时显出他的笨拙来 。 种田种地的本钱都没有 , 技术也不如邻里人家 。那些夏天 , 最惹人注目的 , 就是锐伯一家 。家里没养耕牛 , 又请不起人家耕田 。 双抢季节 , 全家人拎着锄头把子上阵 , 到水田里挖田 。 一锄头下去 , 水溅起来 。 不一会 , 衣服不仅被泥水打湿 , 头头脸脸也都是一层泥水 。 锐伯婆娘忍不住 , 也不唠叨 , 一脸乌紫 , 对他怒目而视 。 锐伯也很无奈 , 除了一脸尴尬 , 想不到别的办法 。 回来见到屋墙角有架铁犁——可能是从生产队分的 , 他忘了 。 让大儿子扛到田里 , 自己先当牛 , 累了 , 锐伯婆娘上;累了 , 大儿二儿一起上……东干脚几家养牛的种田人端着碗在屋檐下看着 , 就是不去帮他 , 等他开口借牛 。锐伯不知道是赌气 , 还是硬气 , 就是不开口 。走在路上 , 锐伯的脚步很快 , 低着头 , 从不主动跟剥身过路的人的打个招呼 , 甚至连头都懒得抬一下 。 板着脸——东干脚的男人多是板着脸的 , 眼光按在路上 , 咚咚咚咚地自顾自走路 。 回到家 , 就拿出在城市生活过的做派 , 背一把凉椅出来 , 放在门口的卵石地上 , 摇着蒲扇 , 至于家里煮饭没有 , 挑水没有——甚至家里吃什么都不管 。 他摇着蒲扇 , 对着前面的百亩良田 , 一副悠哉乐哉的局外人的样子 。吃了晚饭 , 大家在他门口乘凉 , 聊起生活 , 他偶尔也会参与进来 。城市里好 , 楼高 , 屋顶顶都看不到 。 你要想看到屋顶顶 , 帽子都要跌脱 。 屋里电灯电话 , 路上车马水龙 , 街上人山人海 , 搞什么花样的都有 。 哪像在东干脚 , 夜里和狗一样 , 只有看星星看月亮啊!锐伯说得眉飞色舞 。锐伯婆娘忍不住了 , 反问他:城里那么好 , 你还回来?锐伯一听 , 嘟起嘴吧 , 像受了委屈一样 , 不出声 。有时候也会回一句:我晓得农村这么苦 , 我在衡阳城扫垃圾都不回来 。 这个社会发展 , 哪个人十有把握啊?孩子们听他两根婆斗嘴 , 散了 。他婆娘没兴致和他拌嘴 , 也走了 。锐伯一个人在卵石地上 , 摇着蒲扇 。卖谷子得了钱 , 他不买牛 , 而是买回一台收音机 。 黄昏之后 , 就一手拿着凉椅 , 一手拿着收音机出来 , 在卵石地上听新闻 。收音机是个新奇玩意 。大家又围拢来 , 坐在他旁边 , 听收音机播新闻 , 听完 , 都说播音的人普通话讲得好 , 比学校老师强万倍 。锐伯“啪”地关了收音机 , 骂:你们白听了!挨了三年 , 锐伯才买回一条没有屁股高的小黑牛养着 , 一天只耕半亩田 , 还累的小牛浑身打哆嗦 。 赶进度 , 还得靠人力 。 三个儿子都有意见 , 敢怒不敢言 。 在东干脚 , 顶撞老子 , 那可是大不孝 。看到大儿子鼓起眼睛 , 锐伯就吼他:你莫那副样子 , 是老子养大你 , 不是你养大老子!大儿子嗫嗫嚅嚅着嘴 , 不敢还话 。再辩一下 , 锐伯就要挥巴掌打脸了 。儿子都成家了 , 锐伯退休了 。他什么也不干 , 像城里退休的工人一样 。 早上 , 去街上买点菜 。 上午下午 , 一个人到处转一转 。 晚上 , 抱着收音机 , 听着听着 , 一个人靠在竹椅上睡着了 。 口水挂在唇角 , 吊的老长 , 他婆娘不帮他擦 , 也不叫醒他 。一天 ,他蹲在水田边洗手 , 栽倒在田里 , 捞上来 , 居然口角流血 , 人没知觉了 。脑充血 。脑溢血!大家不知道怎么施救 , 往医院送 , 半路就没气了 。 终年七十三岁 。若干年后 , 跑广东的人回来 , 对锐伯婆娘说:锐伯当年一点都没说错 , 城市又大 , 人又多 。 只是 , 钱不好挣 。聋娘村里唯一的聋子 , 就是她 。她听不见 , 又没学过手语 , 跟外界沟通很难 。 跟家人沟通 , 比比划划半天 , 家人也未必真的弄清楚了她的意思 。 她在村里没有朋友 , 不去任何人家里走动 。 在家里 , 沟通困难 , 也是无处可靠的一个人 。她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人 。不是她选择了孤独 , 而是孤独选择了她 。 她一生也没有摆脱孤独 。 或许 , 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无声世界 。家里穷 , 真穷 。 她的孩子溺水而去的时候 , 家里找不到一件像样的衣服 。 她哭 , 本能的哭 , 摸着孩子的脸 , 诘问孩子:你做什么不晓得站起来?她以为在那弯深没不过膝盖浅水里 , 只要站起来 , 就不会至于淹死 。 然后又责怪老大:你为什么不晓得从水里把他扯起来?他是你弟弟啊!她的脸本来秀小 , 哭的时候 , 不啻是梨花带雨 , 而是肝肠寸断 , 乃至于最后哭的无声 。她哭的时候 , 反复只有一句话:你做什么不晓得站起来?从那以后 , 她恨上了家里所有人 。 家里有人 , 她就不在屋里呆 。月天她在屋檐下 , 黑天她在屋檐下 , 雨夜她在屋檐下 。热天她在屋檐下 , 冷天她在屋檐下 。屋檐下无声的墙壁 , 成了她唯一的依靠 。她不出声 , 从不 。她一个人静静地看着这个世界 。她在等着二儿回来 。或者 , 她在期待着与二儿在某个时间点上相遇 。东干脚的人 , 在某个时间点上都与她打个照面 。 起初惊一跳 , 见多了 , 某个时间点上 , 在屋檐下没见着她 , 反而觉得不正常 。聋娘常年穿着一件长衫——起初应该是青色的 。 穿久了 , 某个地方磨烂了 , 聋娘会亲手钉上一块补疤 。 补疤方方正正 , 针脚细密 , 若缝衣机加工 。 一个补疤接一个补疤 , 一件衫子 , 成了几十块补疤缀成的 。 每个补疤都方方正 , 如同庙里方丈的百衲衣 。 叫她换 , 她也不换 。 德爷说:这件衫子是她生老二时候穿上的 。老二走的时候 , 刚满十六岁 , 一个白白净净的追风少年 。这是她心里永远的痛 。痛得她夜夜不宁 , 只能站在门前屋檐下 , 看着这夜 , 期待自己的二儿奔跑回来 。很冷的天 , 风吹的屋檐滴瓦呜呜响 。月光惨淡 , 大地静寂 。她看着门前的光影交错 , 清涕流到了嘴边 , 她把双手拢在袖子里 , 像木头雕刻一般 。 路过的邻居用电筒照她 , 比划让她进屋避风 。 她只是侧过脸去 , 大大的眼睛里 , 一片迷茫;秀小的脸 , 坚毅如玉 。 邻居回来 , 说:聋娘今夜哭了 。东干脚不会出什么事吧?要出事 , 就出事 , 防也防不住 。聋娘站了一辈子 , 竟成了了东干脚的一个“神” , 某个表情 , 成了某种暗示 。大家都忘了她只想等着二儿回来 。金婆婆要说东干脚最热心的人 , 金婆婆排第一 , 没人敢争论 。热心的人 , 唯一的要求是心里没有自己 。 这一点 , 金婆婆做到了 。别看大家叫她金婆婆 , 其实家里不仅穷 , 还是穷的响叮当的那种穷 。 住的房子 , 盖的半瓦半草 。 床上用的 , 一年四季 , 篾席加禾草 。 那床被子 , 小补不补 , 大补一尺五 , 盖膝盖的地方破了一个比灶上的锅还要大的洞 , 露着发黄的棉絮 。 味道也是怪怪的 , 鸡屎味?尿骚味?还是霉味?说不清 。 金婆婆不在乎这些 , 头发凌乱 , 出门一副笑脸 , 坦荡荡的 。谁家孩子没人管?带来 。谁家灶门没有关 , 潲(猪食)烧臭了 。 臭了好久了 , 臭了半个东干脚了 。我去看看 。天要下雨了 , 晒谷坪上一片繁忙 。金婆婆出现了 , 披头散发 , 抓起扫帚、刮板 , 先把摊开的谷子收拢在再说 。 淋雨了 , 沤几天发芽了 , 粮食就浪费了 。挖土?我帮你挖几锄头 。插秧?我帮你下秧田扯一会儿秧 。金婆婆热心 , 像所有热心的人一样 , 听不得坏话 。 一听到说她帮忙是奉承人、巴结人 , 她心里就火烧火烧的 , 愤怒得苍白的脸上一片潮红 , 布满小蚯蚓般的嘴巴张合着 , 气得呜啊呜啊的 , 张牙舞爪 , 却讲不出一句话 。 发火过后 , 她就忘了人家的指责 , 还是那么热心 , 谁家缺个烧火的 , 只要招呼一声 , 她都会去帮忙劈柴烧火 。 一把年纪 , 当个烧火丫头 , 满头烟灰还乐滋滋的 。她两个儿子 , 两个女 。 家里那点事 , 简简单单 。 儿女也跟她一样热心 , 见不得人家忙 。 一看到人家忙得手忙脚乱 , 不用招呼 , 就会去帮忙 , 带孩子、挖土、插禾、晒谷子、舂粉子……只要缺人手 , 缺劳力 , 他们一家人都会上去搭把手 。东干脚的人说:你看金婆婆她 , 她养的儿女……是揶揄 , 是不平 , 也是赞扬 。表扬金婆婆 , 那个可不得了 。一听表扬 , 金婆婆会口沫横飞争辩自己脚大手大 , 做事粗造 , 然后干活更下力气 。金婆婆一家人 , 在金婆婆的身体力行带动下 , 不计别人眼色 , 做自己想做的 , 像太阳一样 , 不计得失 , 温暖了好多人心 。哦 , 她傻 , 傻的让整个东干脚的人心疼 。金婆婆从不认为自己傻 。 她说:留着力气又当不了钱花 。 出了力 , 心里舒坦 。哦 , 金婆婆的热心 , 是天生的 。哦 , 金婆婆家里姊妹兄弟七个 , 她是老大 。 看到她披头散发雷厉风行 , 就明白了 , 她不能不这样 。加油 , 金婆婆!双贵东干脚有很多种田能手 , 双贵是唯一靠种田发家致富的人 。种田苦 , 种田致富 , 更苦 。双贵跑过广东 , 在珠海、韶关打过石头 , 背过树子 , 挣不了钱 。 回来像根金箍棒杵在东干脚 , 娶老婆 , 生了两个儿子 , 老婆却病殁 。 双贵一把屎一把尿 , 既当爹来又当妈 , 把孩子折腾大 。 两个儿长大 , 先后去了广东 , 一在中山成家 , 一在惠州成家 , 不要双贵负责了 。双贵闲不下 , 五十岁不到 , 在农村 , 还是一条好汉 。 于是 , 种烤烟 。 一家人的田种不出规模 , 就转包别人的田 。 双贵人善 , 从不和出让田亩的人讨价还价 。 他觉得赚五百也是赚 , 赚两百也是赚 。 我想多赚点 , 就多种几亩田 。双贵承包了二十几亩田 。二十几亩田看起来量少 , 但在南方 , 种烤烟、插秧都靠手工 , 劳动量还是蛮大 。 村里没有年轻人 , 请不到劳力 , 双贵就把能做事的老年人请在一起 , 该发工资 , 发工资;该吃 , 吃 。 把事做好 , 什么都好谈 。 自己做完了手头的事 , 村里人需要帮忙的 , 他也乐意主动去帮忙 。 自己有摩托车 , 三轮车 , 帮邻居充瓶煤气 , 拉个邻居到镇上办点事 , 他都高高兴兴 。 人家谢他 , 他总是羞涩地说:这点事还谢 , 下回莫喊我 。婆娘死了几年后 , 双贵在街上认到一个漂亮妇女——她也认得双贵的亡妻 , 又死了丈夫几年 , 两人一议 , 跟着双贵坐着摩托车回来了 。大家眼睛一亮 , 双贵要续弦了 。 笑他的也有 , 恭喜他的也有 , 不参合的也有 。双贵也想过:自己一个单身公 , 起居若有个女人照顾 , 白头到老有个伴 , 余生也不凄凉 。我那死鬼女人家死前也交待过我找个半路婆回来照顾这个家 。一定要半路婆吗?一定要半路婆 , 半路婆有持家经验 。然而 , 那女的来来往往半年后 , 不来了 。双贵也不藏着掖着 , 说:对方要五万彩礼 。 两个儿子也反对我再娶 。 不来就不来嘛!一个人过日子 , 自由得很 。我们从他脸上能看出尴尬和无奈 , 也能看出他对那个女人的不舍 。 少来夫妻老来伴 。 但一听到一个半老徐娘还要五万彩礼 , 不说话了 。 说钱的事 , 伤人 。 不说 , 可以不伤和气 。双贵又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 刮风下雨 , 都去田头转一圈 。 种烤烟是天底下最辛苦的活 。 犁田 , 分垄 , 种苗 , 施肥 , 除草 , 打叉 , 掰烟 , 编烟 , 买煤球 , 烤烟 , 出房 , 择烟 , 卖烟……每一个环节 , 都马虎得得 。 一季烟种下来 , 茶叔笑他“连屁裆骨都晒黑了” 。 双贵脸也紫铜 , 背、胸一片无缝隙的紫铜 , 人看起来墨黑 , 累的只有两只眼睛刮地刮了 , 也不忘回一句“你看到了”?收完烤烟 , 种一季晚稻 。有闲了 , 他就骑上摩托车 , 出门到镇上转一转 。这几乎是每天必做 的功课 , 只要有闲 , 他就出门 , 跑几里路 , 到镇上去转一转 。还去街上看女崽们?双贵欠了眼睛 , 问:你看我看女崽们的啊?连半路婆打篙把火都找不到一个了 。双贵多想找一个半路婆 , 白天有人做饭 , 夜里有人暖被窝 。他抱着希望 , 估计很难 。这一片地方 , 能跑得动的 , 都走了 , 抓钱去了 。在农村 , 有钱 , 也没什么优势 。双贵说:有钱都没地方花 。 大儿子给五万 , 小儿子给五万 , 没别的想法 , 只希望他们回来陪老子过个年 。看着双贵迷茫又坚毅的脸 , 似乎看到了坚强又脆弱的一代六O后 。小生哥小生哥小名竹谷 , 唱样板戏上台扮过小生 , 威风凛凛 , 有模有样 , 大家就叫他“小生哥” 。能扮小生 , 模样肯定不呆 。 小生哥确实是东干脚最帅的那个哥 , 但仅限于瓜子脸高鼻梁的面庞 , 眼睛深邃如古井 。 他的脑顶长过疮 , 留下一片沙漠 。 但这并不影响他日后成为东干脚的核心人物——当了二十几年的生产队长!小生哥爱打抱不平的父亲被炮姑两口子陷害过 , 吃苦早 。吃苦早的人 , 往往能在辛苦、劳动、屈辱中发现人生的真谛 , 冷峻、坚毅、朴实、心硬又爱恨分明 。 对于劳动 , 小生哥尽心尽力;对于生活 , 能过则过;对于家 , 他倾心尽力 , 拉扯着弟弟妹妹;对于人生 , 他不知道有没有未来——他希望有 。 如果有未来 , 未来一定在孩子身上 。 一定要把孩子送出去 , 离开这是非之地;好男儿志在四方 , 去外面闯一番事业一样光宗耀祖 。有了孩子之后 , 他说到做到 , 对孩子严厉得无以复加 , 找不出第二个 。 棍棒绳索常备 , 哪个孩子不听话 , 一律皮肉吃罚 。 在他的认识里 , 孩子就是一棵小树 , 小的时候不扶正 , 长大了 , 就扶不正了 。 有事悔在前头 , 事后没有后悔药 。他越来越严厉 , 村里的人对他敬而远之 。龙生龙凤生凤 , 老鼠生儿子打地洞 。一个农民 , 有那么多想法 , 不切实际 。评论如何多 , 小生哥只有一句话:猪嘴巴捆得了 , 人嘴巴捆不了 。 他把所有的议论不当一回事 , 按照自己的宗旨做人 。 若有人欺负村里的人 , 无论对方什么背景 , 家族势力有多大 , 他不惧 , 会挺身而出;谁家里有个病寒伤痛 , 他也自告奋勇 , 用自己那点草药功夫 , 尽力帮助乡邻解除病痛 。 老少不欺 , 但邻里乡人对他还是淡漠 。 想来想去 , 小生哥终于明白自己有好话无好音 , 而且每天都板着一副面孔 , 不讨喜 。 但坐得端 , 行得正 , 还怕别人嘴巴说什么!几个孩子还算听话 , 真的跑出了东干脚 , 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这是他一生中最值得欣慰的事 , 他觉得能给列祖列宗一个交代了 。村人像被他带着或迫着开始送小孩去念书 。他大声跟孩子们说:不读书 , 在农村就是蚂蚁;读了书 , 出去了就有可能是天鹅 。村人不喜欢同他理论 。既然不讨人喜欢 , 就少去人群里钻 。 他经常提一把弯弓镰刀 , 一个人往山上转 。树已成林 , 荆棘丛生 , 藤蔓飞扬 , 鸟语花香 , 东干脚像个度假村了!遇到枯树败枝 , 他会捡下来 , 回家当柴火 。遇到荆棘封路 , 他会挥刀开路 , 后人总是要走的 。几年下来 , 山上摸熟了 , 哪里的树长到海碗粗了 , 哪里的山竹漫到坡上了 , 哪里的藤蔓缠着树了 , 那条路上的石板被人偷了……回到村里 , 告诉管事的人 。他还是那么爱管闲事 , 好像他还是生产队长 。他一直以自己当了二十几年的队长为豪 。 二十几年里 , 村里没有出一个要饭的;二十几年李 , 村里没有出一个偷摸扒窃的;二十几年里 , 生产队都是公社的生产模范;二十几年时间里 , 大家出门都有一身新衣服……他觉得这也很重要 , 代表着一个村庄的精神面貌 , 可不能让人小瞧!人争一口气 , 佛争一炉香 。 我当队长 , 就得让乡亲们吃得饱 , 穿得好 。 种油茶 , 种山苍子 , 开荒拓土 , 多收几担红薯……他像家长一样严厉 , 大家就不怎么买他的账……他坐在门前的红色塑料椅上 , 背后是自己的两层白色洋房 。 看着门口笔挺的松柏 , 目光很平静 , 脸色很平静 , 神态很放松 , 大家日子好了 , 我又算什么?哦 , 我生活得也很好啊!他一副释然的样子 , 培养孩子 , 村里的人哪个不学我呢?东看看 , 细看看 , 大眼睛炯炯有神 , 一如他当年当队长时的威风模样 。他不知道的是 , 村里人一直把他当做舞台上威风凛凛的小生看呢 。活鸟活鸟是我认识的一个最迷茫的人 , 小眼睛眯成一条线 , 脸上神情总是一副屎急找不到厕所的慌乱与紧张 。在生活与劳动中 , 他内心却是最是坚定 。 他相信自己的眼光 , 也相信唯有耐力改变生活 。 人勤地不懒 , 锄是刮金板 。 做什么 , 只要勤 , 就有收入 , 只要会储蓄 , 就不会没钱花 。两口子种地 , 就和战士一样 , 不把战事拿下来 , 绝不言退 。夫妻俩披星戴月 , 神出鬼没 , 吓的村里人骂他俩是“阴司鬼” 。村里很多人种地也是这样子 , 他们显得更为决绝 。 分田到户几年后 , 他靠种菜 , 在村里第一个建起了两层小洋房 。 这让人刮目相看 , 都还笑他 , 在地里日挖夜挖 , 是不是挖到宝了!你挖到宝给我看下嘛!泥巴巴里都挖得宝出?……他解释 , 解释几回后 , 既不言也不笑 , 干脆一个人走了 。 背一把锄头 , 或者背上电鱼机——在村里还允许电鱼的时候 , 他是一夜走几十里 , 不电几斤鱼 , 绝不回家的狠角色 。 泥鳅一斤十五元 , 黄鳝一斤十八元 , 蛙一斤十元 , 蛇一斤最少都要二十多 , 电到草鱼蛇——一斤八九十 , 那就发财了 。 第二栋两层楼已经靠电鱼建起来了 。 他一边奢望建第三栋 , 一边电鱼——直到电鱼机被没收 , 被罚款五百元 。 警告他再抓到他现行 , 就要带到派出所拘留十五天的时候 , 他才一哆嗦 , 明白电鱼这条路再也走不通了 。鱼绝望 。蛙绝望 。蛇绝望 。他知道 , 但他不能绝望 , 不电就不电 , 改行养鸭子 。市面上的饲料鸭一斤五、六元 , 农家喂养的土鸭子 , 一斤十五、六元 。他眯着眼睛看着他的鸭群 , 觉得养土鸭子是现在最好的选择 。河里、沟里、田里 , 福寿螺一抓一桶 , 拍烂喂鸭子 , 既营养又省粮食还长肉 , 一举两得三有利!真是一只活鸟!通过养鸭子 , 活鸟又建了一栋楼 。 大儿子一栋 , 二儿一栋 , 自己老两口一栋 。 父亲父亲 , 责任付清了 。在村里路上 , 经常会看到一个慌里慌张的人影 , 就是活鸟 。 他每天在三栋房之间穿梭 , 给大的把把门 , 给二的看看孩子 , 给自家的鸡鸭喂把食 , 忙的不亦乐乎 。叫他一声 , 他还是一脸迷茫 , 头发几年没有洗的样子 。 眯着小眼睛 , 辨认半天 , 才回一句话:哦 , 原来是你啊 。很多人都这样 , 对在外面出生成长的后代子孙 , 已经无法辨别了 。然而 , 他们的那种拼劲 , 却还在延续 。2020/9/10-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