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同工厂的两条人命,价钱怎么差了两倍
《大国小民》第1126期本文系网易“大国小民”栏目出品
12008年 , 我还是个实习律师 。 10月底的一天 , 我像往常一样在办公室里整理案卷 , 主管突然喊我 , 让我去协助黄律师处理一件新案子 。黄律师是我们律所的精英 , 他细长脸 , 戴眼镜 , 又瘦又高 , 白面书生的模样 , 虽然才28岁 , 就已经办理过多件大案要案 , 颇得主任的重视 , 江湖人送外号“京城第一黄律”——虽有开玩笑的成分 , 但也说明了同行们对他能力的认可 。这次派黄律师出马 , 说明案子不同寻常 。 我欣喜地背上书包 , 跟着黄律师走向了一辆黑色的奥迪 。“嚯 , 这俩律师够年轻的 。 ”随车来的一位大叔说 。 此人国字脸 , 腮帮子有些肿 , 眼袋也有些大 , 一边搓手一边招呼我们上车聊 。“这次给你们添麻烦了 。 ”坐定后 , 大叔就变得愁眉不展的 。 他自我介绍姓宋 , 是山东某国营工厂的工会主席 , “最近不知怎么了 , 走背字 , 工厂里两天之内连死两人 。 ”宋主席说 , 这两名死者平时互相不认识 , 也没有任何关联 , 但他们死后 , 家属却不约而同采取了同一种方式来解决问题——“闹” 。 他在工厂外面被村民包围 , 在工厂里面被家属骚扰 , 到后来索性也不回家了 , 每天吃住都在厂子的大会议室里 。 死者家属们过来就接待 , 听他们的诉求 , 再安慰、反复说车轱辘话 , 但只要一说到钱 , 调解就结成了死扣——工厂的赔偿方案与死者家属的想法差距过大 。事情陷入了僵局 , 因为两个死者家属多次聚众闹事 , 也引起了相关部门的注意 。 宋主席跟厂长思前想后 , 最终决定从北京请律师 , 用法律武器维权 。黄律师打断了宋主席的絮叨 , 问起两起事故的详细经过 , 想先判断一下工厂到底有没有责任 。 宋主席回答之前 , 先叹了口气 。这家工厂是一家生产型企业 , 日常生产需要用大量的煤 , 所以专门为运煤的火车修了条铁路 。 这条通往工厂的铁路要从一座公路桥下穿过 , 10月中旬的一天 , 一名老人摇摇晃晃地溜达到公路桥边 , 可能是想在路边的墩子上躺一躺 , 休息一下 , 结果一不小心摔了下去 。公路桥距离下面的铁轨大概有5米多高 , 老人当场死亡 , 桥边的监控探头拍下了整个过程 , 后来老人被人发现拉到医院 , 诊断报告提到他体内的酒精含量较高 。听到这里 , 黄律师觉得老人自身的责任更大 , 而且有监控录像做证据 , 工厂即使有责任也很有限 , 不需要赔很多钱 。可宋主席苦笑着说:“单说这个事儿吧 , 我们厂也觉得自身没啥责任 。 但这个死者的身份我们是真惹不起啊——他是我们厂隔壁村村长的父亲 。 ”这家国营工厂建厂较早 , 当时征用了隔壁村的一部分土地 , 需要按期向村里交钱 。 村长就借这一层向厂长提要求 , 让他给自己的父亲谋个差事——其实就是变相地要钱 。工厂想在这里安稳生产 , 就得维护周边的各种关系 , 于是厂长就安排村长父亲负责巡查那条运煤的铁路 , 这并不是什么正式岗位 , 也没指着老头能做什么 , 其实就是白给一份工资 。出事的时候 , 正是村长父亲上班的时间 , 按规定是不能喝酒的 , 但村长才不管这么多 , 和他的几个兄弟带领着村民围厂闹事 , 前几天还试图冲击厂区 , 得亏厂里有部分生产经营区域是由武警把守的 , 才没让他们闯进去酿成大祸 。让厂长和宋主席始料未及的是 , 村长父亲醉酒摔死这件事还没摆平 , 厂里的一个职工小王又出事了 。那天中午 , 小王在厂里转来转去 , 最后走进了“职工之家” 。 当时职工之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 图书阅览室、影音室都锁着门 , 只有健身房的门开着 。 小王进去之后 , 摸摸这个器械 , 捅捅那个器械 , 最后不知是怎么想的 , 躺在杠铃底下做卧推 。 杠铃很沉 , 举起来并不容易 , 在平时 , 一个人要推举 , 一旁还得有人保护 。瘦弱的小王刚把杠铃举起来 , 随即胳膊一软 , 杠铃就压在了脖子上 。 当时健身房里没有别人 , 小王一开始还在挣扎 , 后来就渐渐不动了 , 直到一个多小时后 , 才被前来锻炼的职工发现 。小王的老婆是厂里的职工 , 丈夫死了 , 她就每天找宋主席要说法 , 有时还半夜在宋主席家门口一边哭一边烧纸钱 , 弄得整栋楼都不得安宁 。 此外 , 小王的老婆还找了些小痞子帮忙施压 , 每每见到宋主席 , 她负责哭诉 , 小痞子们就在一旁秀肌肉 。因为这两起意外事故 , 整个工厂“腹背受敌” 。 每天 , 厂长出入厂区 , 屁股后面总跟着一连串哭声 , 为此厂长批评了宋主席好几回 , 让他赶紧想办法解决 , “否则就把你下放到生产一线铲煤去” 。宋主席说完又叹了口气 , 黄律师和我对视一眼 , 知道这件事情麻烦了 。2到达工厂已是傍晚 ,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 远远就看到工厂连排的厂房和高耸的烟囱 , 规模确实挺大 。 再近一些 , 就能看到宽敞的大门口满地都是散落的白布、纸钱和花圈 , 还有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坐在马路牙子上吃饭喝酒 。车子越开越近 , 宋主席突然猛地把身子一矮 , 藏到了座位底下 , 我和黄律师吓了一跳 , 宋主席侧着头解释:“我得躲一下 , 否则这帮人看到我就该把车围住了 。 ”司机一脚油门 , 车迅速冲进工厂 。我和黄律师安顿下来 , 就立即开始分析案情 。 其实关于处理人身损害赔偿案件是相对简单的 , 因为赔偿项目、赔偿标准 , 法律都有明确规定 , 只要按照计算公式算数就行 。 但关键问题是 , 这两起案子 , 家属都不愿走法律程序 , 也不打算按照法律规定来处理 , 只能靠谈判 。那天晚上 , 我俩一直工作到凌晨2点 , 算出两起案件的赔偿金额都不高 , 这在无形中又增加了谈判难度 。第二天一大早 , 我们和厂长、宋主席一起开了个短会 , 厂长并没有听完我们详细的报告 , 就直接全权授权我们与死者家属谈判 , 要求尽快解决这两起纠纷——工厂接连发生两起死亡事件 , 已经引起相关部门的注意 , 如果久拖未决 , 有可能会被定义为“生产安全事故” , 这对工厂的影响太大了 。厂长还交代我们 , 来年工厂还计划要扩大生产规模 , 还要从隔壁村征地 , 所以村长父亲的事情必须妥善处理好 。 最后 , 他坚定地说:“既不能无条件满足对方的无理要求 , 也要考虑一些人道主义精神 。 你们去做吧 , 把握好度!”谈判在当天上午正式开始 。 我和黄律师快速讨论了一下 , 决定从最难处着手 , 先与村长一家见面 。为了避免人多嘴杂 , 同时也怕人多局面难以控制 , 我们提前沟通 , 要求对方来谈判的代表不超过3人 , 且必须是能做主的人 。 不一会儿 , 村长、村长弟弟和村里的一名长者就进了会议室 。村长五短身材 , 脸庞黝黑 , 小眼睛总在快速地眨动 , 精明干练中透着一丝狡黠 。 落座后 , 宋主席开始介绍 , 听说我们是从北京来的律师 , 村长仔细地盯了我们一眼 , 又舔了舔嘴唇 。介绍完我们 , 宋主席就不再说话了 , 全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黄律师的身上 。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会儿 , 黄律师才开口 , 他先请村长节哀:“令尊的事情也是我们不希望发生的 , 但我们还是希望双方能通过友好协商的方式解决这件事 。 这也是我们专程从北京过来的目的 。 接下来我先向各位介绍下法律相关规定……”这时 , 村长打断了他的话:“黄律师 , 你也甭说那么多了 , 直接告诉俺们厂里打算赔多少钱吧!”黄律师看了一眼宋主席 , 说厂里打算赔付的金额是12万左右 。 村长一下子站了起来 , 喊道:“咋?才12万?俺爹的命就这么不值钱?老二 , 走 , 该给咱爹烧纸去了!”说罢 , 村长和他弟弟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 留下我和黄律师面面相觑 。之前 , 宋主席和家属谈判的时候 , 村长一家报过价码 。 一开始他们要120万 , 后来降到110万 , 就再也谈不动了 。“又是这样 , 根本没法谈 。 ”宋主席躬身给村里的那位长者递了杯水 , “老人家 , 您作为长辈 , 劝劝村长 , 这件事折腾下去也不是个事啊!”老人抿了口水 , 慢悠悠地说 , 村长家在村里是大户 , 自己过来其实也说不上什么话:“你们还是再好好琢磨下 , 反正现在农闲 , 村里没什么活儿 , 村里人在哪待着不是待着?耗下去影响的只能是你们 。 ”这时候 , 窗外的哭声逐渐变大 , 黄律师叹了口气:“叫小王的家属进来吧 。 ”3早就听宋主席说 , 小王的老婆小张是本厂的“厂花” 。 她进会议室的时候 , 我们都仔细地看 , 她长着一张娃娃脸 , 大眼睛 , 穿了一身白裙 , 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 。小王的死对小张影响好像并不大 , 虽然她满脸都是泪水 , 但并不显憔悴 , 而且我注意到 , 她虽然没化妆 , 穿得也很素净 , 但首饰戴得十分齐全——项链、耳环、戒指样样不落 。一个男人跟在小张身边 , 脖子上挂着大金链子 , 胳膊上还有文身 , 说自己是小张的哥哥 。 宋主席听了“哼”了一声 , 然后向对方介绍我和黄律师 。与跟村长一家见面时不同 , 宋主席介绍完之后并没有沉默 , 而是指责起小张来:“你对你男人平时怎么样 , 厂里人都知道 。 你不让小王吃饭 , 打小王 , 还把他赶出家门 , 你看看人都成啥样了?我作为工会主席 , 完全可以代表组织告你虐待!现在小王死了 , 你还好意思来找厂里要钱?完全不讲道理啊!”宋主席曾跟我们说过 , “小王简直就是全厂最窝囊的男人”——他性格内向、寡言少语 , 在厂里特别没有存在感 , 平时跟谁说三句话都会脸红 , 越到最后声音越小 , 有时跟女同事说话 , 还会落荒而逃 。 以前有人想着捉弄小王一下 , 但几次试探之后 , 觉得索然无味 , 渐渐地就没人愿意再搭理他了 。但谁也没想到 , 小王这样的人竟然娶到了“厂花” 。他们婚后没多久 , 小张生了个闺女 , 厂里的人都说这孩子不是小王的 。 小张生完孩子 , 也不像愿意好好过日子的样子 , 平时既不管孩子 , 也不管丈夫 , 总是打骂小王 , 还动不动就将他赶出家门 。 小王没地方可去 , 只好在厂里四处游荡 , 厂里的人都看到过他游荡的身影 。宋主席不喜欢小张 , 觉得她为人不本分 , 但为了让小王生活得好一点 , 他曾经给他们夫妻做过思想工作 。那次 , 小王站在旁边一声不吭 , 低头瞅着地面;小张则抱怨连连 , 说小王不争气、不上进 , 搞得一家人几年买不了新衣服 , 孩子连肉都吃不上 。 她让宋主席多多照顾他们一家:“没事儿多发发福利啥的 , 省得大人孩子缺吃少穿 , 过的日子不像日子 , 最好再给我们涨涨工资 , 改善下住房……”宋主席吃了瘪 , 无话可说 。这次谈判 , 小张倒收起了那一张利嘴 , 不说话 , 就在那低头抹眼泪 。 她哥哥先开了口:“宋主席 , 你讲话可要负责任 。 健身房该锁门的时候没锁门 , 又没人看着 , 我妹夫死在健身房里 , 工厂就有责任 。 你们让我妹妹以后怎么过?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多难呐 , 你是工会主席 , 难道不该关心员工的后续生活吗?怎么还教训起来了?这不合适吧 。 ”宋主席一时语塞 , 黄律师见状接过话茬 , 先给小张和她哥哥介绍了相关法律规定和金额计算公式 , 然后说:“这样算下来 , 工厂的赔偿金额大概是10万 。 此外 , 作为厂里的职工 , 其他该有的福利待遇厂里也会一并给到你们 。 小张还年轻 , 有劳动能力 , 也不可能指着这笔赔偿过一辈子不是?”小张继续沉默 , 她哥哥先不乐意了:“才10万?那个农村老头你们还打算赔12万 , 我们年纪轻轻的大活人没了 , 必须100万!少一分都不行 。 那个村长我知道 , 他们要110万 , 我们可以降10万 , 把钱给我们 , 我们马上火化发送 , 再不找你们的麻烦 。 ”我们刚给村长一家报了赔偿方案 , 小张他们马上就知道了具体的赔偿金额 , 很明显 , 两家人已经结成了“联盟” 。窗外 , 村长家人的哭声还在持续 , 小张坐在屋里也哭了起来 , 我和黄律师看了看宋主席 , 他斩钉截铁地说:“100万是绝对不可能的 , 你们家的情况跟那个村长家的情况也不同 , 没有可比性 。 ”谈不拢 , 小张和她哥哥也拂袖而去 。 宋主席直接开骂:“什么哥哥 , 就是她的姘头!仗着手底下有些小痞子 , 裹着一起闹 。 小王一死 , 这更加明目张胆了 。 ”黄律师想了想 , 就问小王是否还有其他直系亲属可以谈谈 , 宋主席说 , 小王的父亲还在 , 但人已经老糊涂了 , “平时也是被儿媳妇欺负得不行 , 指不上” 。黄律师提醒宋主席 , 小王的父亲也是权利人之一 , 不能只让小张出面谈 , 否则即使问题解决了 , 对工厂来说也有潜在的风险 。宋主席一拍大腿:“那好 , 晚上我带你们去看看他父亲 , 你们可以聊聊试试 。 ”4“王老爷子也是不容易 , 就这么一个窝囊儿子 , 还没留住 。 ”晚上 , 宋主席拎着一袋米和一桶油 , 边走边说 , “正好工会有些慰问品 , 我拿给他 。 ”几天相处下来 , 我觉得宋主席这个人算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厂里的事儿不分大小他都要管 , 心里爱护职工 , 但言语里总有一股恨铁不成钢的劲儿 。说话间 , 我们就到了小王的父亲家 , 没想到小张竟然也在 。 看来我们想到的 , 小张早就想到了 , 而且抢先一步来做了思想工作 , 一家人团结起来要钱 。看到我们 , 小张又开始抹泪 , 这时从里屋出来一位老头 , 他拄着拐 , 冲我们大喊:“我儿子没了 , 工厂得管我 , 具体事情就按我儿媳妇说的办 , 你们别欺负我们家里没人!我也是厂里的老职工了 , 小宋 , 你别以为当了官就可以欺负我们!”宋主席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 讪讪地放下米和油:“老王 , 你看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 我这还给你拎了米和油过来 , 厂里不会不管你 , 但你们不能无理取闹啊 。 小王现在还在太平间里躺着 , 你们也不管啊?”“我们没钱!”小王的父亲挥舞着拐杖 , “厂里不给钱 , 我们没钱处理后事 。 ”虽然小王的父亲情绪激动 , 但黄律师还是想跟他讲讲赔偿方案 。 宋主席见势不对 , 连忙拉着我们往外走 , 老王跟在后面不依不饶地叫喊 , 压根不听律师说了什么 。这一天的谈判结束了 , 晚上 , 我和黄律师在房间里愁眉不展 。 黄律师反过来问我这个实习的:“小林 , 我们跟他们讲法律 , 他们跟我们耍无赖 , 这可咋整?”我苦笑 , 说也许再耗一耗 , 对方耗不起了就好谈了 。 黄律师觉得光耗着也不是办法 , 我们不可能一直待在山东 , 律所里还有好多工作要做 , “我琢磨着再等两天看看情况 , 不行咱们就先回北京!”没想到 , 我俩在山东一待就是两个礼拜 , 天气由暖转凉 , 连换洗的衣物都是现买的 。 这中间我们又跟两边家属谈了几次 , 讲法律、讲感情、唠家常、聊未来 , 但统统不好使 , 每次都弄得不欢而散 。 甚至有一次 , 我们跟村长再次谈崩 , 村长直接冲出会议室 , 试图指挥村民冲击厂区 , 但因有武警把守 , 只得作罢 。时间久了 , 厂长颇有微词 , 当着我们的面对宋主席说:“这从北京请了律师也没啥用啊!老宋啊 , 你要好好考虑考虑了 。 这事要再拖下去 , 别说你了 , 我这厂长也当不了了 。 ”那是我们到山东的第17天 , 我一早起床 , 看到黄律师红着眼坐在床边 , 桌上的烟灰缸里全是烟头 , 旁边的本子上胡乱写了很多字 。 他可能一夜都没有睡 。我劝他别太折磨自己 , 这案子办到这种程度 , 也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 毕竟我们只是协助给当事人出意见 , 不是替领导做决策的 , 使不上劲 , (律所)主任会理解我们的 。“小林 , 我想再谈一次 , 要还是不行咱们就撤 。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 他奶奶的 , 再拼一次!”黄律师狠狠地说 。这次见面 , 只有村长一个人来 , 他满眼血丝 , 想必这段时间也很难熬——亲爹去世 , 儿子为了多要钱 , 后事一直没料理——山东人特别讲“礼” , 这种行为在农村已经足够让人戳他的脊梁骨了;他组织全村村民来厂区闹事 , 听说已经被乡长、书记约谈了 , 越来越多的村民知道在厂区门口静坐是违法的 , 他的指挥渐渐乏力……我们还没张口 , 村长抢先说道:“二位是从北京来的律师 , 是明事理的 。 俺家这个事情 , 说实话 , 打一开始就没想要打官司 。 俺们也打听过 , 知道这事俺们不占理 , 你们不赔钱都能行 。 但你们想 , 俺大小是个村长 , 如果跟其他人一样就这么的了 , 以后俺在村里说话还能好使?”“俺跟你们厂长也有交情 , 知道你们以后还要用俺们村的地 , 所以这次的事咱们不讲法 , 就论理!你们也别拿之前的赔偿方案讲了 , 肯定不可能 。 大不了俺最后不当这个村长了 , 豁出去来跟你们闹!”村长越讲越激动 , 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 , “俺们不是图钱 , 俺们争的就是个理!”黄律师安慰他 , 说自己会跟厂长汇报的 , 争取更新一版赔偿方案 , 但这期间 , 希望村长能管好村民 , 否则事情搞大了 , 双方都不好收场 。 不过他也没有把话说满:“如果最后还是谈不成 , 那只能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 我们也无能为力 。 ”我感觉黄律师这次说话跟之前似乎有些不一样 , 但具体哪儿不一样 , 我又说不出来 。 送村长离开的时候 , 我分明看到黄律师微微笑了一下 。宋主席问要不要继续约小张谈谈 , 黄律师说不必了 , 他要马上见厂长 , “看看能不能先把村长的事情解决了 , 解决了村长的事情 , 那个小张的事好解决!”5那天 , 黄律师跟厂长讲了什么 , 我不知道 , 宋主席也不知道 。 只知道会后 , 黄律师让我马上起草和解协议 , 他言语之间 , 带着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赔30万 , 家属承诺一次性解决所有纠纷 , 再不追究厂里的任何责任!”“啊?那村长能同意吗?这离110万还差得远着呢啊!”黄律师手一挥:“村长一定会同意 , 不信你就看!”当天晚上 , 村长带着相关亲属来到一家酒店里 , 集体签署了这份和解协议 。 签协议的时候 , 村长与宋主席和黄律师谈笑风生 , 其他家属也没有很悲伤的感觉 , 可能是这件事情终于得以解决 , 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协议签完 , 厂里也很痛快 , 把30万现金装了半提兜 , 直接给了出去 。 这时厂长也来了 , 这是村长父亲出事后 , 他第一次与村长见面 。 事情办妥 , 他俩走到走廊尽头说了好一会儿话 , 最后握手告别 。 许是我的错觉 , 我竟然看到村长的脸上荡漾着笑意 。第二天一大早 , 工厂前后门一个静坐的村民都没有了 , 所有的丧葬用品都不见了 ,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村长的事情处理完 , 我问黄律师小张那边打算怎么解决 。 黄律师说:“你看着吧 , 很快她就要约我们聊了 , 有人该着急了 。 ”说来也巧 , 黄律师话音刚落 , 宋主席就收到了小张发来的短信 , 主动提出要再谈一下小王的赔偿事宜 。 宋主席问黄律师怎么办 , 黄律师说:“这样 , 你按我的方案这么安排……”那天傍晚 , 小张跟她“哥哥”一起来到酒店 , 两人一进门 , 最先看到的是摆在桌子上的 , 一沓一沓的10万元现金 。 在2008年 , 10万元的现金摊了一桌子 , 还是很有视觉冲击力的 。“你们什么意思?只赔这些钱?”小张“哥哥”率先发话 , “听说你们给村长赔了几十万 , 欺负我们家里没人是不是?”黄律师说一码事归一码事 , 厂里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 , 才决定给小王的家人10万元补偿金 , 钱都放在这里了 , 同意的话就签协议拿走 。 不同意的话 , 厂里不会再谈了:“你们去走法律程序 , 最后法院判赔多少厂里都认 。 如果闹事 , 直接报警 。 ”黄律师让他俩好好考虑 , 又跟小张“哥哥”说 , 他既不是小王的直系亲属 , 也没有授权委托书 , 厂里没义务跟他直接对话 , 行还是不行 , 要小张来说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了 ,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同意吧 , 同意吧 , 同意了我就可以回家了……”过了几分钟 , 小张吐了口气:“行 , 我签 。 厂里就会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 我也实在没精力折腾了 , 这些天孩子都没正经吃饭 。 ”“之前也没见你管过小孩啊 。 ”宋主席忍不住在一旁嘲讽 。 黄律师拉了他一把 , 开始张罗起草协议 , 并要求小张和小王的父亲都得签字 。“老头还用签吗?我代签了得了 。 ”小张说 。黄律师说不行 , 老人也是权利人 , 都要签 。 小张看了她“哥哥”一眼 , 答应了 , 说一会儿她去做做老头的工作 。我们拟好协议 , 宋主席跟着小张一起去找小王的父亲 , 据说签字前老人问小张 , 这钱给他分多少 。“爸 , 等拿到钱 , 给您8万 , 我和孩子留2万 , 我还年轻还能挣钱 。 您签了字 , 厂里马上就发钱!”小张说 。6两件案子都顺利解决了 , 我和黄律师回北京之前 , 厂长又专门跟我们见了一面 , 大大地称赞了一番我们 , 又重点夸赞黄律师“年轻有为 , 为厂里提供了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 , 云云 。在火车上 , 黄律师接到了宋主席打来的电话 , 宋主席开玩笑说 , 自己终于不用去生产线上铲煤了 。 此外 , 他还带来了一个新消息——小张的事儿还没完 。那天小王的父亲签完了协议 , 小张跟她“哥哥”就从宋主席那里领走了10万块钱 。 看着小张的背影 , 宋主席还跟周围的人感慨:“老王和孩子以后要遭罪了 , 肯定是没人管了 , 这钱不定便宜谁了 。 ”半夜 , 宋主席被电话吵醒 , 小张在那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 大喊道:“钱 , 钱都被那个王八蛋拿走了 , 说是兄弟们不能白出力 , 得拿点儿辛苦费 , 这边老头还堵着跟我要钱 , 宋哥我该怎么办啊?”宋主席说他当时觉得特解气 , 喊了回去:“管不了 , 你自己家的事情自己处理 , 之前怎么劝你的?不行你就报警吧!”挂了电话 , 黄律师先是和我感叹了一番 。借着这个当口 , 我就问起他那天到底给厂长出了什么主意 , 这么轻易就处理了村长父亲的事 , “最后到底是咋解决的啊?”黄律师先喝了口水 , 向我娓娓道来 。最后一次谈话 , 村长其实也快顶不住了 。 黄律师发觉 , 这个村长很精明 , 父亲出事后 , 他第一时间就找了几个律师咨询过 , 知道自己打官司拿到的钱极其有限 , 而且再跟家里的兄弟姊妹分 , 最后就是白忙活 , 也不落好 。村长提起了“工厂扩建”这件事 , 联想起之前厂长对我们特别的交代 , 黄律师就猜 , 村长的真实意图是想抓住这个时机跟工厂谈未来的合作——对于他父亲的死 , 工厂总归心存愧疚 , 同时村民的包围又让工厂压力倍增 , 借此机会提要求 , 肯定要比正常情况下要容易得多 。黄律师的心里明白了几分 , 之后与厂长的单独谈话 , 又印证了他的猜想——村长能靠征地挣一笔钱 , 工厂扩建做工程 , 中间村长还有很多可以挣钱的机会 , 这些钱都能落入他的荷包 , 不用跟家里的兄弟姊妹分 。 而厂长也确实需要村长配合工作 , 这样在以后的征地和建设过程中 , 才能尽量减少来自村民方面的阻碍 。 所以黄律师给厂长提“建议”:就工厂未来的征地、施工建设等事与村长形成统一的意见和初步方案 , 比如:征地范围、工程进料等 , 都让村长参与进来 。当时 , 村民聚集在工厂周围闹事已经给工厂的领导层施加了很大的压力 , 所以厂长在会上提出的这个方案 , 很快就通过了表决 。“之后再赔多少钱 , 无非就是个意思了 。 ”黄律师跟我说 , 其实厂长跟村长的私交很好 , 双方借这个事情 , 都能得到很大的好处 , “两个人着急的是没有机会来实施这个计划 , 只能由外人讲 , 最后总算是借律师的嘴把这个方案给落实了 。 ”我听得瞠目结舌 , 本以为这只是一件普通的人命纠纷 , 没想到后面还这么多弯弯绕 。但话又说回来 , 也许就是因为有后面的这些弯弯绕 , 人命的“价值”才会有所不同吧 。编辑:罗诗如题图:《无名之辈》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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