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 三个坏女孩,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thelivings)出品 。
2018年6月 , 某一线城市发生了一起校园欺凌事件 , 视频在网上疯传——一个穿着粉红校服的女孩被好几个人不停地推搡、扇耳光 , 最后被要求跪着道歉 。 当女孩抽噎着说出“对不起”之后 , 围着她的其他人大声哄笑起来 , 让她“响一点”、“多说几遍” , 随后 , 又有人一脚把跪着的女孩踢翻在地 。欺凌者染着不同颜色的头发 , 穿着松松大大的衣服 , 一副“社会少女”的形象 。 办案的警察说 , 她们根据各自的发色 , 自诩为“红绿灯组合” 。处理这种案件一直让办案人员十分头疼——按照《刑法》规定 , 未满14周岁的(犯罪嫌疑人)完全不负刑事责任;已满14周岁不满16周岁的 , 除了犯故意杀人、强奸、贩毒、放火等8种严重罪行 , 否则不负刑事责任;16周岁以上才算有了完全刑事责任能力 , 但如果是未成年人 , 还是应当从轻或减轻处罚 。 事后调查显示 , 欺凌者也都是初中生 , 的确很难获得什么实质性的处罚 。近年来 , 类似的事件不断引起争论 。 在这个欺凌的视频下 , 评论同样一边倒地要求严厉惩罚这样的“小流氓” 。时值当地检察院探索建立罪错未成年人“保护处分”制度——即该保护的保护 , 该处分的处分 , 根据具体情况分级处置——欺凌者一共6人 , 3名满16周岁的 , 以涉嫌寻衅滋事罪移送起诉 , 最终法院对2名判处一年以内有期徒刑 , 1名缓刑;3名未满16岁的被送去了专门的观护教育基地 , 进行行为矫正 。2019年7月初 , 我来到当地 , 本想见见“红绿灯组合” , 但却不太顺利——被判刑的几人服刑完毕 , 办案人员不掌握行踪 。 我试图联系几个家长 , 有人说孩子回老家了 , 有人抗拒媒体再度跟进 。“不过 , 我们这儿最近又发现一个类似的欺凌同学的组合 , 要不你见见?”一名办案人员建议 。1见到女孩们的最初场景 , 后来一直清晰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 如今想来 , 仍然感觉有些魔幻——夏天 , 三个女生穿着同款宽大红色T恤和过膝的牛仔裤短裤 , 摆弄着十字绣的手臂上下动着 , 裸露的手臂和小腿露出了部分文身 。 老师介绍 , 这是一堂手工课 , 是为了“让孩子们静下心来” 。那时候 , 三个人正在一所专门学校接受训诫 。 这里原本是一所工读学校 , 如今改了名 , 接受司法机关不定期送来的涉案未成年人 。 几年前我曾来过这里 , 当时见的是几个七八岁的女孩 , 她们被亲生父母“出租”给别人 , 到大城市里偷手机 。三人涉案的欺凌事件发生在2019年6月 , 与一年前的“红绿灯组合”来自同一所中学 , 言谈举止相似 , 穿着打扮相似 , 甚至连发色也是同样的红绿黄……“因为上次的视频传播 , 她们都知道会有严重后果 , 所以这次特意选在封闭的房间” , 办案民警告诉我 , 这一次 , 欺凌者们没有拍摄任何视频 , 根据警方事后分析 , 几个女孩是想达到打人的目的 , 但又不想把事情闹大 。事发后 , 受害者报了警 。 受害人出生于2006年 , 被鉴定出一处轻微伤 , 没达到刑事立案标准(刑事立案要求两处轻微伤或轻伤及以上) 。 即使伤情够标准 , 三个打人的女孩出生于2004年 , 未满16周岁 , 也无法被追究刑事责任 。如果不是有“保护处分”制度 , 几个欺凌者很可能被批评教育两句就完了 。 但有了这个制度 , 经过评估 , 三人最终送来专门学校接受训诫 。
小凌是我交谈的第一个女孩 , 也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 。我必须肤浅地承认这和长相有关 。 她很清秀 , 皮肤白、个子高 , 四肢修长 , 表达流畅生动 , 甚至有些手舞足蹈的 。 她经历了很多同龄人看来也许觉得天大的事儿 , 比如被退学、见警察 , 但语气一直不以为然 , 有些表述还挺戏谑 , 好几次甚至逗笑了一旁的老师 。比如我问她 , “为什么会来这所学校?”她就回答说 , “我们打了个架 。 早上我在睡觉 , 我妈过来说警察来家里了 , 你快点起床 。 我说不要烦我 , 但我听声音不对劲 , 睁眼一看 , 两个警察在床头对着我笑 。 我去洗了一下脸 , 然后我就去了派出所 , 再就是这里 , 跟我的小姐妹一起 。 ”我问她小姐妹都叫什么名字 , 小凌轻快地说 , “瘦瘦的那个叫小瑶 , 眼睛圆圆的是小萌 。 ”说到“眼睛圆圆” , 还拿手比划了下 。我问她为什么要打架 , 她的思维就发散了 , “懊恼”地叹气——“好后悔啊 。 早知道当时打得狠一点 。 我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 天哪 。 ”被警察控制的第二天 , 小凌本该去参加中考的 。 在最初的视频资料里 , 能看到小凌走进询问室后毫不紧张 , 反而是一旁她的母亲手足无措 , 局促地跟警方说 , “从来就没接触过这些 , 感觉很吓人 。 ”小凌一直嚼着口香糖 , 显得挺自在 。 她的小腿前后地晃 , 很快还把趿拉着的拖鞋脱了 。警方问话之前 , 小凌回头看了下电子屏 , 然后惊讶地大声问 , “今天都14号了啊?”她母亲说 , “对啊 , 明天考试 。 ”她再次确认 , “明天中考啊?”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 , 嘟哝了句“好烦” , 身体还配合地从凳子上瘫下去 。2起初 , 对于打人的事情 , 三人一直不肯承认 。到派出所后 , 三个女孩的说法很一致——没有欺凌学妹 , 只是因为学妹把小萌的手机“屏幕弄碎了” , 所以双方发生了点冲突 , 彼此推搡了几下 。而找小凌三人问话前 , 警察从受害者那里了解到的情况是:受害者那天在学校操场见到小凌几人 , 随后被“约”到一个快捷酒店 , 进房间后 , 随即被质问为什么和某位男同学“走得近” , 很快就被拽头发、打耳光、要求跪着道歉 。随后 , 警察还找到三人商议对策的聊天信息:群聊里 , 三人一致同意让小萌“咬定单挑” 。等到了派出所 , 三个女孩的口径果真很统一 , 谎话中带着天真 。 比如警方问小萌经过的时候 , 她的父亲几次插话——“为什么要你咬定单挑?是不是她们说推到你身上?反正这个人爸爸残疾 , 不怎么管她了 , 让她去承担好了?“你一个人怎么可能把人家打得这么样?你这么厉害?你去武术学校练过?“人家赔钱我没有的 , 要多少钱我都赔不出来 , 你不要逞英雄 。 学习上英雄是厉害的 , 别的英雄都是假的 。“如果她腿打断了也说是你打断的吗?”不管父亲说什么 , 小萌都是一脸委屈地说 , “可事实就是这样啊 , 她们就没动手啊” 。 一直到最后 , 三人还是坚持原本的说法 。“早知道最终还是到这儿来 , 我们就不白费力气了 。 ”小凌冲我眨眨眼 。 问话后 , 警方让小凌和小萌两个初三学生回校参加了中考 。 之后 , 将她们三人带来了专门学校 。最初让小萌背锅 , 主要就是想躲开训诫 。在女孩们的认知里 , “欺凌学妹”是严重的 , 而“因为一件小事和学妹打架”听上去就轻得多了 。 小凌确实没注意已经临近中考 , “顺其自然地打起来 , 然后顺其自然地进来了” 。 她们早就没有周几的概念 , 日常的学校生活离她们很远 。整个初三 , 小凌就没怎么去过学校 。 她说自己在外面有一个“大姐” , 带坏了她们三个 。 说完她自己纠正 , “也不是带坏 , 就是一起玩 , 然后就玩偏了” 。再往前倒 , 整个初二小凌也没好好上学 。 初三刚开学 , “重新迈进学校没几天” , 她觉得无聊 , 开始频繁旷课 。 正逢当地检察院和教育局联合开展“保护处分” , 排查有不良行为习惯的未成年人 , 防微杜渐 。 当时小凌她们三个女生就因为旷课 , 被送到了这所专门学校 , 那次待了4个月 。我恍然大悟 , “也就是说这次打架 , 是你们第二次‘进来’了?”小凌笑着说“对” , 又说就是因为之前在里面待过 , 所以想避免再来 。 说实在的 , 专门学校条件其实还不错 , 但毕竟是全封闭管理 , 要求早睡早起 , 且不能携带手机 。 而小凌她们要的是“自由” , 习惯的也是日夜颠倒的生活 。那天 , 小凌她们三人在操场见到学妹 , 小萌提了一嘴 , 说不太喜欢这个人 , “因为她很贱 , 不怎么灵光” 。 一合计 , 几个人去开了一间房 , 发短信让学妹来 。 等学妹真的来了 , 小凌说 , 她们几个眼神一对 , 就准备动手 。剪刀石头布 , 这也是她们的惯例 。 小萌赢了 , 她最先动手 。 她说自己力气不大 , 没占上风 , 双方都受了点伤 , 小凌和小瑶随后加入 , 变成三打一 。 “学妹脸肿了 , 嘴角出血 , 那我还摔了一跤 , 还磕到床了 , 也很痛啊 。 ”小凌回忆起“战况” , 还觉得挺委屈 。最后学妹报警了 , 三人还挺意外 。 小凌说 , “因为我们也受伤了 , 虽然她伤得可能更重一点 。 ”小瑶说得更直接 , “你报警了我就看不起你了 , 你还怎么在这个圈子里混啊?”3见过小凌之后的那个周末 , 我去了小凌家 , 屋子里最打眼的就是整箱的啤酒——至少四五箱——在那之前我给小凌的父亲打过电话 , 没说几句他就哭了 , 说自己成天借酒消愁 , 对工作压根打不起精神 , 到了周末更是“一人饮酒醉”到凌晨三四点 。小凌的父亲跟我说了很多 , 关于他眼里的女儿究竟是什么样子 , 甚至毫不避讳地给我看他和小凌的微信聊天记录 。 在微信里 , 他称呼女儿为“宝” 。父亲的讲述絮絮叨叨 , 无比真诚 。 与女儿小凌的对比 , 两个人关注点的差异一下就凸显了出来——这位父亲一直强调的 , 压根不在女儿的叙述范围里 。 此前小凌从没跟我说过 , 休学的那年初二 , 她是在新疆度过的 。小凌的父亲中年得女 , 对孩子有些溺爱 。 他在另一座离得不远的城市上班 , 每个周末回一次家 , 对小凌一直管束少、满足多 。“2017年9月 , 出事了 。 ”小凌父亲回忆 , 之前都是妻子接送女儿上下学 , 那时小凌突然提出要自己办公交卡 。 他们后来才知道 , 小凌开始跟着一个高年级的同学“混”了 。“我记得很清楚 , 9月10号那一天 , 我坐着看电视 , 她妈在隔壁 , 她到一个同学家玩 。 九点钟给我打电话 , 说她晚上不回来了 。 我说不行 , 必须回来 。 我俩大吵一架 , 她还哭了 。 我很坚持 , 哪有小孩夜不归宿的……”那天下着雨 。 大人们出门找小凌 , 在街上找到了她 , 和她后来密不可分的两个朋友一起 。几个女孩当初刚上初一 , 还能保持基本的循规蹈矩——哪怕是文身也会悄悄的 , 在一些特别不显眼的位置——小凌的第一个图案文在手腕 , 戴手表盖住 。 第二个图案大了些 , 她缠纱布 。 后来母亲问 , 她说是贴上去的 。 再后来也不隐藏了 , 就说是文的 , “我妈骂了我几天 , 后来发现好像也没用” 。 学校发现后 , 要求小凌洗掉文身 。 “强制 。 洗的时候贼痛 , 我杀猪地叫 。 ”小凌给我看手上的位置 , “没洗好 , 留着印子不好看 。 我后来又文了一个盖上 。 ”再往后 , 小凌一步步试探 , 一步步越轨 。2018年6月 , 轰动全市的欺凌案件发生后 , 小凌的父亲有些害怕 , 问女儿是否知道 。“她说她当时就在现场 , 我的心脏就开始狂跳 , 我说完了完了 。 她还安慰我说 , 她在跟前 , 但不是一伙的 , 没有直接参与 。 我已经知道 , 事情开始走向很坏的地步……”是的 , 小凌当时已经在那个“圈子”里了 。 小凌说 , 那个“圈子”是几个高年级的学姐带着她们一起进入的 , 她们总是旷课、早退 , 经常出入娱乐场所 。很快小凌也惹了个不大不小的事 。 在学校里 , 她问一个女孩要300元“保护费” , 还威胁说不给就扇耳光 。 没想到她选错了对象 , 女孩看着柔弱 , 却是练跆拳道的 。 小凌没要到钱 , 还被对方教训了 , 随后那位女孩报了警 。派出所把小凌带走 , 给小凌的父亲打电话 。 “(警察)告诉我 , 你女儿相当狂 , 又拍桌子又踢凳子的 。 我说我希望你们严肃处理她 , 我绝对支持 。 ”事已至此 , 小凌的老师建议 , 借此机会给孩子“换个环境” , 于是小凌的父亲决定带她去新疆 。 当然 , 小凌十分不配合 , “在路上闹 , 到了机场也闹 , 很多警察都来问怎么了 。 后来到了乌鲁木齐 , 有朋友带我们吃饭 , 在饭桌上她还用头撞墙 。 ”在新疆入学后 , 小凌很快成了“大姐大” 。小凌已经会化妆了 , 面容姣好 , 又是从“大城市”来的 , 一下课 , 甚至连高年级的学生都来围观 , “把她捧得很高 , 人都有虚荣心 。 她就开始猖狂了 。 ”小凌的母亲一个人在新疆带孩子 , 她说 , 女儿变得很陌生 , 上课睡觉、下课抽烟 , 甚至出现不少暴力举动 , “比如晚上她要出去 , 我不让 , 她就像个泼妇一样把我摁在床上 , 打我 。 吃饭吃到一半想出去 , 就用手拍玻璃桌 , 或者拿剪刀出来挥舞 。 ”小凌的母亲委屈地把手臂伸出来给我看 , 说有一次她想拉住要出门的小凌 , 被狠狠地拧了一下手 , 造成软组织挫伤 , 直到现在手腕处还异常地凸出一块 。但是小凌又并非完全不懂事 。 事后她会跟母亲道歉 , 说自己动手不对 , “有次她还说 , 自己去算过命了 , 命挺好的 , 你以后就等着享福 , 我会孝顺你的 。 ”在新疆勉强撑够一个学期 , 校长告诉小凌的父亲 , 甭管当初是托了什么关系让小凌入学的 , 他们学校都不能再让小凌待着了 。 于是小凌母亲只能带着她再回来 。 小凌没理会来接机的父亲 , 直接在机场上了同学的车 , “她说拜拜 , 我同学来给我接风” 。4从那时起 , 小凌父亲彻底失去了对女儿的管控 。有时话说重了 , 小凌干脆连家也不回 。 回家后 , 小凌的父亲内心像有刀割 , 却也只能轻描淡写地说上几句 。 “她的举动、她的动作、她的口气 , 她偶尔回家身上的酒味烟味各种复杂的味 。 我都能想象出她在外的样子 。 ”2018年9月 , 小凌她们三个因为逃学被送到专门学校进行训诫的时候 , 小凌父亲真的“很高兴” , “因为她受到惩罚了 , 她4个月可以不在外面惹事、犯更大的错误了” 。 可4个月后女儿回家 , 规范了没几天 , 一切又和原来一样了 。这次欺凌学妹 , 小凌父亲希望司法机关能送女儿去少管所 , “关她个一两年” 。 检察官告诉他得依法办案 , 他听说又是来专门学校 , 多少有些失望 。可小凌却告诉我 , 她年幼时的记忆里 , 父母总是吵架 , 这让她心生厌烦 。 有一阵子闹得凶 , 母亲还搬出去一阵子 , “就是从那一段时间开始真正放飞自我 , 以前还是有所克制的 。 ”这个细节 , 小凌的父母并没有跟我说 。 可能他们觉得不重要 , 可能也只是夫妻生活漫长相处中逃不过的磕磕绊绊 , 但是真没想到 , 在小凌的回溯中 , 就是这件“小事” , 成了她“放纵”的开始 。小凌说 , 之前她从来没有离家出走 , 顶多是玩晚了 。 但在父母闹矛盾、爷爷奶奶照顾她的那段时间里 , 她第一次离家出走 。 “后来我妈意识到我不对劲 , 就又搬回来了 。 ”也在那段时间里 , 小凌文了第二个图案 , 那个在我看来张牙舞爪的图案还有个名字 , 叫“吞噬你的灵魂” 。三个女孩的文身并不一样 , 但都是在类似的位置、类似的花纹 。 解释之后我才明白暗中玄机——右手手腕是三个人的名字首字母 , 每个人的顺序不一样 , 把其他人放在前面;小腿肚子是各自喜欢的一幅图 。小凌有着她那个年纪的烦恼 , “比较丧 , 比较作 , 但是真的会越想越难过 。 ”小凌说 , 六年级下学期她就偷偷抽过烟 , “我感觉活得没意思 , 每天去上学都好累 , 成绩也不好 , 也不想写作业 。 看着周围的人都有喜欢的男孩子 , 我没有 。 父母还要吵架 。 反正乱七八糟 , 各种各样不开心的事情 。 ”小凌说 , 自己其实很理解父母的批评 , 以及后来父亲的沉默 , “我爸后来都不跟我说话了 , 就是还发微信” 。 但是 , 她离不开她的朋友们 。 她清楚自己的生活方式“不对” , 家长说的是“对的” , “但是还是想去玩 , 因为如果我们不玩了的话 , 我们就没有朋友了 , 每个人就很孤独 。 因为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 ”去新疆的那段经历 , 小凌第一次并没有跟我说 。 我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 , 问了她 , 她显得挺意外 , 先问我 , “我父母怎么说的呀?”小凌说 , 没跟我说这段经历 , 一是因为她的记忆里没留下什么深刻的事情 , 二是因为 , 离开了原来的朋友 , 她满心不高兴 , 让她从原来的学校去新疆的陌生学校 , 这在她看来就是惩罚 , 她打一开始就没打算好好表现 。那时候小凌的手机也被没收了 , 她趁着母亲不注意会用iPad , 登录微信和原来的朋友聊天 。 她说 , “我在新疆要死了” , 朋友回复她 , “你别急 , 我们拿着刀 , 冲去新疆 , 把你从张家解救出来 。 ”她说自己看到这句话 , 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在小凌看来 , “朋友”是她最在乎的 。 有次小凌跟父亲带着得意说 , 她的朋友们可以为她去死 。 小凌的父亲说自己听到这话 , “心就像是在滴血一样” , 他跟女儿说 , “你跟我讲什么江湖道义?她们可以为你去死 , 我不会吗?哪怕你受到一点点伤害 , 我都会为你拼命 。 ”这番真情的表白后 , 小凌的反应只是冲父亲摆摆手 , 说这些她知道 。5小瑶是几个女孩子最小的一个 , 比小凌她们低一年级 , 念初二 。 不知是故作 , 还是本性 , 她在言谈中却显得最有主见 。小瑶的父母离异很久 , 她跟着父亲 。 “我觉得我爸对我挺好的 , 所以我有时候回家会带一杯奶茶或者买水果给他 。 因为他对我比较好 。 ”这个“比较”是针对母亲的 , “我妈有点凶” 。小瑶说自己不喜欢读书 , 她知道注定要在这方面让父亲失望 , “我是想从别的方面回报他的 。 ”最开始 , 小瑶听说学校里小凌她们“会玩”的名声 , 就有意和小凌接触 。 巧的是 , 她们几个女孩住的小区离得十分近 。 小瑶找她们的频率越来越频繁 , “心玩野掉了 , 你要再让我回去读书 , 我读不进 。 我也试过再坐到教室里 , 但是上课听不进去 , 我就想为什么要干坐着 , 为什么不在这个时间出去玩 , 或者睡觉呢 。 ”形成惯性后 , 按部就班读书成了一件很难的事情 。小瑶也开始离家出走 , 不过她说 , 并不怪小凌她们 , “相反 , 是我自己去找她们 , 说我不想回家 。 我问你们在哪、我来找你们 。 那天本来她们要回家的 , 因为我不回 , 她们相当于陪着我 。 ”不过 , 那个夜晚小瑶不想回家的理由实在过于简单了 , “因为没写作业 , 然后第二天就不想去上学 。 ”小瑶的父亲告诉我 , 那次小瑶离家出走长达两个星期 , 14天没回家 。我又问小瑶 , 真的是因为没写作业?她看着我 , 说 , “主要当时谈了一个恋爱 , 比较认真 , 分手了 , 承受能力比较弱 , 一时间受不了那么大的打击 。 我也没有用时间去平复 , 就直接放飞自我 , 出去玩了 。 ”小瑶这个前男友的名字缩写至今还文在她的手臂上 。这件事父母不知道 , “知道了也不会理解的 , 可能因为他们经历太多 , 感觉我这种难过没什么 , 但是当时对我来说 , 真的挺难过的 。 ”小瑶觉得只有姐妹们能懂一些 , 不能懂的那部分 , 大家就一起玩乐 , 以此杀死悲伤 。本来是为了忘记失恋 , 但小瑶开始觉得在外面玩“很开心” 。离家出走的14天 , 一个学姐带着小瑶她们3人开了一个宾馆的双人床房 , 两个人睡一张床 。 每晚房费128 , 四个人平摊下来没有多少 。 她们问父母要 , 问朋友借 , 还有酒吧还给她们“发钱”——我从办案人员那里了解到 , 她们出去蹦迪也算是一份“兼职” 。 几个小姑娘一打扮 , 在人群里很亮眼 。 她们的任务就是站在迪厅的各个舞池里嗨 , 吸引顾客消费 , 每晚能获得100元左右的酬劳 。小瑶告诉我 , 她们的角色有个专属名词 , “枪” , “就是我们上面也有人 , 管我们 , 分配任务 。 我们再问别人要不要台子 , 我们帮忙订 , 从中获利 。 ”一面是在外“风生水起” , 一面是在学校“处处被针对” 。小瑶说 , 那时候她比较叛逆 , 喜欢跟老师冲 , 后来有同学跟她说 , 老师私下里警告过班里的同学 , 不准大家跟她玩 。小瑶似乎显得无所谓 , “我是这么想的 , 很多人可能也不喜欢上学 , 眼睛看着黑板、听老师上课 , 心可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 但是他们没有真的旷课 , 因为他们不认识‘这边的人’ , 没人带他们进这个圈子 。 我相信 , 如果我的同学跟我去外面玩一个星期 , 他也一定不会再回来上学的 。 ”于是 , 逃学成了她“思考”后的结果 , “我初二了 , 还有1年就毕业了 。 我以后肯定是要读职高的 , 混混就行了 。 ”小瑶说 , “这是我的选择 。 ”我问她 , 你现在义务教育都没完成 , 能为自己的选择买单吗?以后怨父母怎么办?“要真的到头来还怨他们 , 他们也太委屈了 。 ”但有一点 , 小瑶没和我说实话 。 我问她 , 父母很早离异了 , 父亲有没有再找继母?她摇头 , 说没有 。我后来去找小瑶父亲的时候 , 聊到了晚饭时间 , 有个女人开门进来 , 一见到我就抱怨 , 说小瑶被她妈妈惯坏了 , “哪个小女孩不要批评、教育呢?”小瑶的继母跟我说 。6去小萌家之前 , 我已经了解了 , 她的情况比较特殊——小萌是父母从别的省份抱养来的 , 她自己也知道 。 养母患有严重的抑郁症 , 几年前在卫生间内自杀身亡 。 没过几年 , 养父又受了工伤 , 手脚不灵便 。虽然三个女孩的家离得很近 , 但却风格迥异 , 这基本反映了三个家庭的完整度——小凌家里物品很多 , 但摆放得很整齐;小瑶家装修简约 , 大方得体;但小萌家只是比毛坯房略好一些 , 没什么家具 , 物品堆放得十分杂乱 , 散发着令人不适的味道 。 一抬头 , 卫生间门梁上还贴着辟邪的红纸 。等我真的走进小萌的房间 , 才禁不住吓了一跳:这个房间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 , 十几平米的大小 , 地上满是各种衣服和大大小小的快递 , 床头柜上还放着好几杯奶茶 。 这是夏天 , 而小萌她们已经被送去训诫一个月了 , 小萌的养父也一直没去收拾 。 他说他才不会去收拾 , 等女儿回来再说 。小萌后来跟我解释 , 说她的房间本来很干净整洁的 , “后来一群人过来 , 说她们要睡 , 那只能给她们腾床 。 后来我叠好的衣服也被推到了地上 , 她们也能睡地上 , 睡我那团衣服上 。 ”这群女孩总是玩儿得太晚 , 都困了 , 能去谁家就去谁家 , 反正沾着一个平面就能睡着 。小萌最初逃学也是来自“集体”的力量 。 “我当时一开始出去有点怕 , 后来她们几个人都去了 , 我想看起来应该问题不大 。 ”在小团体中 , 她是比较被动的那个 。 但是她说 , 和小凌、小瑶她们相处久了 , 她觉得很舒服 , “我身边的确有那种人 , 吸过大麻遛过冰 , 但是我们绝对不会碰 , 而且我们会互相督促 。 如果把我们几个分开 , 我们继续在这个圈子里混 , 反倒会结交那种对我们不是真心的人 。 ”小萌反反复复说 , 她们姐妹之间绝对不“塑料” 。 她也知道姐妹们的用心 , 比如不会谈她不愿意谈的事 , 也对她的诸多情绪很理解 。 姐妹们不嫌她家乱 , 反而因为她父亲的管束较少 , 最常睡在她家里 。“夜深人静的时候 , 我们常常谈心 , 谈自己的家庭 , 谈比较心酸的事 , 那些恋爱史 。 ”小萌说 , “你无聊 , 我也无聊 , 但我们在一起就不无聊了 。 ”这种谈心 , 从当时的一起睡 , 到现在被迫睡一起 , 是女孩们唯一的慰藉 。在专门学校里 , 她们三个互相打气 , “有天晚上睡觉 , 我们三个人仰面躺着 , 然后突然都感叹 , 好想回家 。 小瑶还说 , 我已经连续两天梦到我爸了 。 那天我们都很丧 , 但是也没有办法 , 一到晚上灯一关 , 又一天过去了 , 时间过得特别快 。“有的时候 , 你一个人对着天花板看了又看 , 然后睡不着 , 眼泪自己就流出来了 。 就很绝望 。“这里是一个你不想要待的环境 , 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 。 ”7对于这些女孩 , 到底什么样的“纠正方式”是对的呢?小凌她们已经被“保护处分”制度约束了两次了 , 从事后来看 , 第一次效果显然不佳 , 并没让这几个女孩“改好” , 而且之后的越轨行为还变本加厉 。 分级处分、提早干预 , 这一制度的初衷当然没错 , 那么 ,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专门学校虽然不是工读学校 , 但本市的人都知道 , 这是和普通学校不一样的地方 。 小凌她们第一次待了4个月 , 觉得自己很难再扯下“坏孩子”的标签了 。 小凌说 , 寒假刚回家的时候 , 她也想要“重新开始” , 但是她发觉 , “家里管得比之前更严 , 而且动不动就说 , 信不信我再把你关起来 , 送去专门学校 。 就很烦 。 ”小瑶说 , 第一次“保护处分”结束后 , 她回到原来的班级 , 不仅同学都躲着她 , 老师还会明令限制她和小凌、小萌在一起 。 这一下让她希望全无 。“再去学校就很没有意义了 , 很压抑 。 ”小凌开始继续逃学 。第一次“保护处分”开展的时候 , 检察官也到专门学校去给孩子们上了课 , 另外也给三个家庭开展过亲职教育 。 三个父亲也都承认 , 他们在教育上出现了问题 。 小凌的父亲说 , “我这三年一直在反省 。 我认为家庭教育要承担70%的责任 , 剩下是社会和学校 。 ”第一次从专门学校出来后 , 几个家长也史无前例地重视 。 大家坐在一起开会 , 达成共识 , 必须“各个击破” , 管住自家孩子 , 甚至挑拨离间 , 坚决不能再让她们结伴出去 。 小凌的父亲说 , “就坐我们家沙发上 , 所有人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但是腿长在女孩自己身上 , 家长也没法24小时地关着 , 孩子们不惜发生冲突、打闹 , 也要和自己的姐妹们在一起 。 小凌的母亲后来又拨打过两次110 , 也没阻挡得了孩子 。2019年3月到欺凌事件发生的6月 , 是一段脱轨的时间 。 女孩们几乎没上过学 , 始终在一起 。 我问她们都玩什么 , 小凌说她们也不知道玩什么 , “就是躺宾馆的床上 , 点外卖、玩手机、看电影;出去的话就蹦迪、喝酒、打游戏、打麻将 。 ”然后就是抱怨家长们的“误解”——“就是他们总觉得我们几个现在这个样 , 都是谁谁给带坏的 。 其实如果你不想学坏 , 人家怎么带 , 你都不会出去的 。 他们有没有想过 , 我们就是这样的人呢?”结果就是 , 这三个女孩之间的纽带史无前例的紧密 。后来 , 有一个专门纠正有偏差行为的罪错未成年人的司法社工跟我说 , 其实对于这些未成年人而言 , 每个人都在寻求一种满足感 , 一种获得感 , 那种你真正能够做成某事、真正得到认可的感觉 。三个女孩子在正常的环境里得不到这种感觉 , 而在她们的那个环境里能得到 。 最重要的是 , 那种感觉把她们三个人聚在一起 , 互相认可互相鼓励 。 这就是为什么她们三个人的纽带如此强烈 , 即便在所有父母、所有长辈老师 , 以及传统意义上象征权威的司法工作人员的“阻挠”下 , 她们仍要在一起 , 而且异常坚定 。尾声2019年11月 , 我再次找到小凌三人 , 了解她们最新的情况 。她们在那所封闭的专门学校里待了整个暑假 , 出来的时候 , 小凌、小萌两人拿到了中考成绩单 , 没有意外 , 200多分而已 。 她们填报了同一所职高 , 开始中专学习 。 小瑶回到原来的班级 , 开始念初三 。我们约在了一家奶茶店见面 , 我等了她们一会儿 。 三个女孩一起出现的时候 , 我竟然有点害怕 。 她们这次化妆了 , 穿搭很精致 , 让人觉得有距离感 。刚坐下 , 小萌说去上厕所 , 小凌说得去商场先找个充电宝 , 就剩下我和小瑶两个人 , 气氛一度有点尴尬 。小瑶突然说了一句话 , 我没听清 。 她笑了笑 , “你今天没化妆吧?”小姑娘接着“指点”我 , 要怎么化个淡妆显得不那么疲惫 , 包括随身带一个隐形眼镜盒 , 每隔四小时换一下 , 缓解干涩 。很快小凌和小萌也回来了 , 三个女孩开始喝着饮料 , 叽叽喳喳地分享她们的新生活 。 比如 , 上了职高 , 学校管理比初中松了很多 , 食堂也比之前好吃 。 她们开始觉得泡吧挺无聊的 , 频率从过去每天都去变成了一周一两次 。 她们觉得新生活不错 , 鼓动小瑶也考同一所职高 , 甚至 , “我们可以挂科 , 等你一年 , 然后就又是同学了 。 ”我们聊了1个小时 , 最后我问起被她们欺凌的学妹的近况 , 几个女孩也没有尴尬 , 说她们没再管 , “如果再在大街上碰到 , 应该还会打个招呼啥的 , 因为她也知道 , 她报警了 , 我们也倒霉了 , 彼此算扯平了吧 , 翻篇了 。 ”不过她们说 , 那件事后 , 她们再也不会动手打人了 。 “我觉得我们还是比过去成熟了很多 , 不是吗?”就在前几天 , 小瑶还给我发了一条微信 , 应该是群发的——“晚上不喝酒 , 人生路白走 , 快来XX酒吧找我碰碰酒杯 , 重点是妹妹多……”小瑶也初三毕业了 。 她最终没和小凌、小萌上同一个职高 , 但是她们的时间自由了 , 经常在一起 。 我忽然意识到 , 这三个女孩子将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 只是我也不确定 , 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文章人物皆为化名)编辑:沈燕妮题图:《我们的世界》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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