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昌海|爱因斯坦的童年 | 卢昌海( 三 )
在爱因斯坦的晚年自述中,谈的主要是思想(用他自己的话说,“我这种类型的人,其本质恰恰就在于他想的是什么和他是怎样想的”),而很少述及生活琐事。爱因斯坦的一位医生老友亚诺斯·普莱斯 (Janos Plesch) 曾经写道,爱因斯坦的记忆有很强的偏向性,只偏向于他所从事的科学,爱因斯坦很少述及生活琐事,“不是因为他不感兴趣,而只是因为没有足够好地记住”。爱因斯坦在给普莱斯的信中首肯了这一点:“关于我在个人事物上的糟糕记忆,你说得很对。”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当爱因斯坦偶尔述及生活琐事时,往往不可等闲视之,因为那往往是对他的思想有过真正“深刻而持久的印象”的事。
爱因斯坦6岁(1885年)时进了一所天主教小学,且跳过一年级,直接入二年级就读。这个“跳级”是“蓄意”为之的:学校规定小孩满6岁才能入学,因此爱因斯坦的父母从5岁起为爱因斯坦请了家教,以便他一入学就能直接读二年级。爱因斯坦“跳级”后的成绩如何呢?《爱因斯坦全集》(The Collected Papers of Albert Einstein) 的第一卷收录了爱因斯坦第一个学年(即二年级)结束时,母亲鲍林·爱因斯坦 (Pauline Einstein) 给她姐姐的信,信中写道:“昨天阿尔伯特拿到了成绩,他又是第一名,拿到了一张很漂亮的成绩表……”在关于爱因斯坦童年的林林总总的说法中,称爱因斯坦为“差生”可算是“以讹传讹”的著名例子(“讹”之缘起很可能是爱因斯坦就读的瑞士中学的评分标度逆转过一次,使某些粗心的后人将高分误当成了低分,并广而告之),鲍林的这封信则是显示传闻不确的第一份书面证据。
爱因斯坦9岁时(1888年)升入了慕尼黑的路特波德中学 (Luitpold Gymnasium)。这所中学给爱因斯坦留下了很坏,甚至称得上令他厌恶的印象。在去世前一个多月撰写的一篇简短自述中,爱因斯坦称路特波德中学是“一个处处使人感到受权威指导的德国中学”,称其教育与“自由行动及自我负责的教育”背道而驰。不仅如此,爱因斯坦针对学校教育的所有严厉批评,无论是否有直接的针对者,都或多或少地影射着这所中学[注7]。
不过,路特波德中学是否真的很糟糕,却是大可商榷的,大约也可算作关于爱因斯坦童年的林林总总的说法中“不无争议”的例子。比如美国西密歇根大学 (Western Michigan University) 的历史学教授刘易斯·派伊森 (Lewis Pyenson) 在The Young Einstein (《青年爱因斯坦》) 一书中就认为,路特波德中学在当时的德国其实是比较开明的中学 (“had a reputation as an enlightened school”),爱因斯坦对它的印象无可避免地受到了他后来对德国本身的坏印象影响,从而有一定的误导性。爱因斯坦的朋友安东尼娜·瓦朗坦 (Antonina Vallentin) 在1954年出版的Einstein: A Biography (《爱因斯坦传》)中也提到,爱因斯坦早年并未对路特波德中学表示过抱怨或讨厌,甚至看起来也并不苦恼,他是在很多年之后才开始严厉批评路特波德中学的,这在一定程度上佐证了派伊森的说法。不过这两人的说法也各有些言过其实,因为如下文将会提到的,爱因斯坦未等毕业就自作主张地从路特波德中学退了学,这哪怕不代表严厉批评,起码也算“用脚投票”地表示了某种程度的抱怨、讨厌或苦恼。而退学后不久,他就申请放弃了德国国籍,可见对德国本身的坏印象也是“古已有之”而非只是“后来”才出现的。
这种著名人士的童年记述引发争议的情形让我想起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 (George Orwell) 曾写过一篇文章,叫作“Such, Such Were the Joys” (这,这就是快乐) ,对自己8岁到13岁期间就读过的学校作出了极负面的回忆。这篇奥威尔去世之后才发表的文章是一篇散文杰作,但对那所学校的描述是否可信,则颇有争议。爱因斯坦对路特波德中学的评价也是如此。当然,奥威尔的文章由于是“描述”,故可在一定程度上通过核对事实来辨析真伪——并且也确实辨出了一些“伪”。也许小说家本就容易职业性地修饰记忆吧,英国作家C. P .斯诺 (C. P. Snow) 甚至说过,小说家不该写自传。但爱因斯坦对路特波德中学的评价既然只是“评价”,是偏于主观范畴的东西,则所谓争议也往往只能“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而不太可能实质性地予以推翻。
不过也许——虽然只是也许(因为有赖于一种推测)——有一点可以替路特波德中学美言几句,甚至爱因斯坦本人也未必会反对——因为这“美言”是借用爱因斯坦自己的一次“点赞”,虽然那“点赞”直接针对的并不是路特波德中学。
我们先从那“点赞”说起。爱因斯坦晚年自述所谈及的为数很少的生活琐事中的另一桩——也是另一桩所谓“惊奇”,乃是他12岁那年得到了一本“明晰性和可靠性给我留下了难以形容的印象”的“神圣的几何学小书” (holy geometry booklet) 。那本书是慕尼黑大学的医科学生麦克斯·塔耳玫 (Max Talmey) 给他的[注8]。如上文所言,爱因斯坦偶尔述及的生活琐事往往是对他的思想有过真正“深刻而持久的印象”之事,这本“神圣的几何学小书”也是如此。它是最广为人知的爱因斯坦童年故事之一。
这故事既然涉及到一本“神圣的几何学小书”,我们自然要问:那到底是哪一本书?对此,主要有两种猜测。猜测之一是前文提到的爱因斯坦的晚年助手之一霍夫曼的看法,他认为“神圣的几何学小书”是E.海斯 (E. Heis) 和T. J. 埃斯韦勒 (T. J. Eschweiler) 1881年出版的Lehrbuch der Geometrie zum Gebrauch an H?heren Lehranstalten(《高等教育用几何教科书》)。理由是爱因斯坦的遗物中就有此书,且此书的页边上有爱因斯坦的旁注。但这个理由虽能确定爱因斯坦读过此书,却不能说明那就是“神圣的几何学小书”——除非爱因斯坦一生只读过一本几何书。而且我从Amazon搜到的此书重印本的篇幅达264页,似乎不能算是“小书” (booklet) 。对“神圣的几何学小书”的另一种猜测来自爱因斯坦继女伊尔塞·爱因斯坦 (Ilse Einstein) 的丈夫鲁道尔夫·凯泽 (Rudolf Kayser) 以安东·赖泽 (Anton Reiser) 为笔名出版的Albert Einstein : A Biographical Portrait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传记》)一书,该书认为爱因斯坦读的是路特波德中学的数学教本Leitfaden der Elementaren Mathematik(《初等数学教科书》)的第二部分——也即几何部分,只不过是提前阅读 (因为他所在的年级尚未教到该部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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