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老教授讲往事之:鬼打墙
转帖自腾讯网节选自: 寄庐志疑作者:刘衍文 , 男 , 1920年3月生 , 浙江省龙游县人 。 上海教育学院(现已并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 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上海书评 , 刘衍文:鬼打墙杨绛先生在《走到人生边上》一书中 , 两次提到“鬼打墙” , 一次是耳闻 , 一次是眼见 。 耳闻的一次 , 杨先生记的是一位村民所讲的亲身经历:我有夜眼 , 不爱使电棒 , 从年轻到现在六七十岁 , 惯走黑路 。 我个子小 , 力气可大 , 啥也不怕 。 有一次 , 我碰上“鬼打墙”了 。 忽然的 , 眼前一片漆黑 , 什么都看不见 , 只看到旁边许多小道 。 你要走进这些小道 , 会走到河里去 。 这个我知道 。 我就发话了:“不让走了吗?好 , 我就坐下 。 ”我摸着一块石头就坐下了 。 我掏出烟袋 , 想抽两口烟 。 可是火柴划不亮 , 划了十好几根都不亮 。 碰上“鬼打墙” , 电棒也不亮的 。 我说:“好 , 不让走就不走 , 咱俩谁也不犯谁 。 ”我就坐在那里 。 约莫坐了半个多时辰 , 那道黑墙忽然没有了 。 前面的路 , 看得清清楚楚 。 我就回家了 。 碰到“鬼打墙”就是不要乱跑 。 他看见你不理 , 没办法 , 只好退了 。 (《前言》第8页 , 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眼见的一次 , 杨先生这样写道:从新林院寓所到温德先生家 , 要经过横搭在小沟上的一条石板 。 那里是日寇屠杀大批战士或老百姓的地方 。 一次晚饭后我有事要到温德先生家去 。 锺书已调进城里 , 参加翻译《毛选》工作 , 我又责令钱瑗早睡 。 我独自一人 , 怎么也不敢过那条石板 。 三次鼓足勇气想冲过去 , 却像遇到“鬼打墙”似的 , 感到前面大片黑气 , 阻我前行 , 只好退回家 。 (同上22页)“鬼打墙”的传说不知起于何代 , 先秦典籍似无明确记载 。 只有《左传》中的一则故事约略近之 , 那就是成语“结草衔环”中“结草”一词的出处 。 鲁宣公十五年(晋景公六年 , 公元前594年)秋七月 , 秦桓公伐晋 , 在辅氏被晋国的魏颗击败 。 战斗中 , 魏颗见秦国大力士杜回被一位老者结草绊倒 , 于是乘机将他擒获 。 晚上梦见老者告诉他:“我是你所嫁出去的女人之父 , 你遵照了‘治命’ , 我所以报答你 。 ”原来魏颗之父魏武子 , 有个宠爱的侍妾 , 武子病初起时 , 对魏颗说:“我死了 , 你一定让她改嫁 。 ”待病重时 , 竟说一定要用她来殉葬 。 魏武子一死 , 魏颗却照前一嘱咐将其妾嫁出去了 , 说:“人病重时的嘱托是‘乱命’ , 我听从的是清醒时的‘治命’ 。 ”老者既能“托梦” , 自然是鬼无疑 。 虽未“打墙” , 却能“结草” 。 以阻人之行而论 , 目的相同 , 效果无异 。“《春秋》谨严 , 《左氏》浮夸” , 在这一记载中 , “结草”之鬼竟能目睹 , 其说未免可疑 。 而“打墙”之鬼 , 则并不在人们眼前出现 , 杨绛先生所述二事皆然 。 但在袁枚的笔下 , 鬼“打墙”时 , 就不但鬼影幢幢、鬼声啾啾 , 甚至还能口吐人言了 。 其名著《子不语》中有一则云:乾隆十年 , 镇江程姓者 , 抱布为业 , 夜从象山归 。 过山脚 , 荒冢累累 , 有小儿从草中出 , 牵其衣 。 程知为鬼 , 呵之不去 。 未几 , 又一小儿出 , 执其手 。 前小儿牵往西 , 西皆墙也 , 墙上簇簇然黑影成群 , 以泥掷之;后小儿牵往东 , 东亦墙也 , 墙上啾啾然鬼声成群 , 以沙撒之 。 程无可奈何 , 听其牵曳 。 东鬼、西鬼始而嘲笑 , 继而喧争 , 程不胜其苦 , 仆于泥中 , 自分必死 。 忽群鬼呼曰:“冷相公至矣!此人读书 , 迂腐可憎 , 须避之 。 ”果见一丈夫 , 魁肩昂背 , 高步阔视 , 持大扇击手作拍板 , 口唱“大江东” , 于于然来 , 群鬼尽散 。 其人俯视程 , 笑曰:“汝为邪鬼弄耶?吾救汝 , 汝可随吾而行 。 ”程起从之 , 其人高唱不绝 。 行数里 , 天渐明 , 谓程曰:“近汝家矣 , 吾去矣 。 ”程叩谢 , 问姓名 , 曰:“吾冷秋江也 , 住东门十字街 。 ” 程还家 , 口鼻窍青泥俱满 。 家人为薰沐毕 , 即往东门谢冷姓者 , 杳无其人 。 至十字街问左右邻 , 曰:“冷姓有祠堂 , 其中供一木主 , 名嵋 , 乃顺治初年秀才 。 秋江者 , 其号也 。 ”(卷六《冷秋江》)该书卷四还有一篇《鬼有三技过此鬼道乃穷》 , 也涉及“鬼打墙” , 记一吕某夜行遇到缢鬼:“其女出树中 , 往前遮拦 , 左行则左拦 , 右行则右拦 , 吕心知俗所称‘鬼打墙’是也 。 ”和上一篇一样 , 鬼都肆无忌惮地出现在当事人的眼前 。我想 , 如果袁枚不这样写 , 就达不到其书名所标举的标准了(“子不语怪力乱神”) 。 不过愈是绘声绘影 , 犹如亲见亲闻 , 其可信度就愈低 。 桐城派之所以反对“小说气” , 大概也有这个因素在内 。 袁枚自己并未见到“鬼打墙” , 渲染的是“道听途说” , 而在诗坛与袁枚齐名的赵翼则曾亲遇其事 , 事后并赋《夜行曲》一诗以记其事:鸡未鸣 , 月先堕 。 阴风萧骚满天黑 , 夜迷失道踏坎坷 。 暗中有鬼不露形 , 但闪金睛赤如火 。 老夫独持正法眼 , 定光自放青莲朵 。 天明但见冢累累 , 断碣无名草没髁 。诗中之鬼并未现形 , 当是纪实之作 。 如此内容 , 作为诗材写入日记尚可 , 写入志怪小说 , 则不足以竦动读者 。 不过 , 事实常常就是如此平淡无奇的 , 在后世许多有关的记载中 , “打墙”之鬼 , 就像害人之人 , 大多是穿着“隐身衣” , 不欲他人一睹其庐山真面的 。如《申报》1881年3月11日《遇祟传闻》云:章门(南昌别名)贡院后 , 虽有居民 , 而地皆旷野 。 上月廿六 , 夜三更后 , 闻有某甲自店回家 , 行经该处菜田侧 , 时正天雨 , 泥泞昏晦 , 举步维艰 , 忽然失足跌仆 。 及起 , 则去路为墙所阻 , 颇为诧异 。 不得已 , 拟仍回铺 。 讵未数武 , 又有一墙在前 , 甲乃放声大号 。 然自此竟不知不觉身已眠于沟浍中矣 。 少顷 , 有更夫过彼 , 见甲以两手向空搏击 。 惊骇不解 , 将锣乱敲 。 居人疑为失慎 , 多有开门出视者 。 更夫乃以所见导众往观 , 中有识甲者 , 亟为通知其家 , 抬回灌救 。 次晨 , 始历历自述所遇 。 相传鬼物弄人 , 揭本人之衣障于其前 , 视之若墙 。 人转 , 鬼与俱转 , 则四面皆墙 , 名谓“鬼打墙” 。该报1888年12月17日又报道说:扬州旧城郡庙一带 , 隙地甚多 , 瓦砾荆榛 , 人迹稀少 。 数月前 , 下午时有年轻佣妇某氏偶经某处 , 独行踽踽 , 未免胆怯 , 行走半晌 , 左旋右转 , 总不离此方丈地 , 心知即俗语所谓“鬼打墙”也 。 遂大声呼号 , 竭力狂奔 , 时天色欲暮 , 信步而行 , 不觉走至北门城外 。 有似曾相识之卖菜叟 , 见妇呆立城河之滨 , 一举足即落水 。 叟大异 , 急呼曰:“大姑娘何以至此?”妇不答 , 再呼 , 妇始省 , 遽曰:“咦 , 吾何以至此?”遂倩叟送至新城羊巷 , 始抵其家 。值得注意的是 , 此事发生在白天 。《申报》也未遗漏上海地区的有关事件 , 该报1916年9月25日《鬼打墙》一文云:茸城(松江别名)陆某 , 文坛之健将也 。 胆气素豪 , 每出游郊外 , 驰马试剑以自炫 。 郡人都目之为狂生 。 一夕赴友人文会 , 醉后归来 , 夜阑人静 , 细雨如牛毛 。 持烛笼过墟墓间 , 白杨萧瑟 , 鸮鸟磔磔乱鸣 , 陡觉不寒而栗 。 灯光骤暗 , 酒意全消 , 徘徊歧路 , 如磨上蚁 。 默计距家不远 , 岂奔走多时而犹未达?穷极计生 , 急拔佩剑向前乱刺 , 顿露一线光 。 志途而返 , 比抵家 , 叩扉而入 。 细君见其神志颓丧 , 异而察之 , 则所穿之长袍遍刺刀孔 , 烛笼内塞枯草一团 , 疑其遇盗 , 而孰意其遇鬼也 。 陆卧床匝月 , 从此不敢持阮瞻《无鬼论》踽踽独行矣 。 闻者咋舌不已 。遇到“鬼打墙”的已不是寻常百姓 , 而是文苑名流了 。 前一篇报道说所谓的“墙” , 实际上是鬼所揭起的当事人之衣 , 而这篇则说陆某拔剑乱刺的正是他本人所穿的长袍 。 两件事相隔一世(一世为三十年) , 倒可取以互相印证 。其实 , “鬼打墙”之多见多发 , 以至寻常百姓亦早视作寻常了 。我幼时居于陋巷 , 邻居都是些店伙计 。 由于房屋逼仄闷热 , 夏夜大家都在门口乘凉聊天 。 多次听到伙计谈起为东家下乡催款而遇“鬼打墙”之事 。 那时 , 各店家为招揽生意 , 都允许买家赊账 , 向他们发出“锦折”以供记账之用 。 各乡富户所欠 , 店主年终派伙计下乡收取 , 同时发放下一年的“锦折” 。 伙计说 , 收了钱 , 从乡返城时 , 屡屡碰到“鬼打墙” 。 情况大同小异:走着走着 , 忽然前面竖起一道黑墙 , 接着又会出现几条白色岔路 。 若沿路走下去 , 便会落入水中 。 那时只有止步定神 , 小解一下 , “墙”、“路”才会消失 。 我问 , 是不是疲劳过甚 , 赶夜路心里紧张 , 因而产生幻觉呢!他们说:“哪里会呢!我们去收银 , 怕钱多被抢 , 都是两三人同去的 , 还带上刀棒防身 。 说幻觉 , 怎会大家所见一模一样呢?”我还问:“鬼就是拦路恶作剧一下吧?怎么没有听说害人致死的事情呢?”“害死了就不会跟你讲‘鬼打墙’了 , 我们是逃过了 。 河里的浮尸哪会告诉你他是怎么死的!”不但邻居碰到过 , 我家长辈也曾亲历 。 一般的说法 , 鬼“打墙”的目的是“拖人下水” , 但先祖所遇的“鬼打墙” , 情况有些不同 , 却是要他“往上爬” 。先祖盛甫公(讳堃)年轻时在龙游城外一家“过堂行”做事 。 所谓“过堂行” , 类似于现在物流一行的仓库 , 供货物存储转运之用 。 过堂行在城西北衢港(现称衢江)边的官驿前(地名) , 对岸就是如今有名的“龙游石窟” 。 祖父是遗腹子 , 身材矮小 , 患有严重的哮喘 , 走路抖抖簌簌的 。 每天两点一线 , 上午出发 , 傍晚归来 。 祖母和父亲都曾告诉过我 , 有一天 , 盛甫公在行里因事耽搁 , 天黑才回家 。 提了灯笼 , 迤逦而行 , 却觉“路漫漫其修远兮” , 总是到不了城 。 直至天明 , 竟发现自己站在高树之巅 , 不禁大惊失色 , 大声呼救 。 附近农人闻声搬来梯子 , 祖父才得免“爬得高 , 跌得重”之祸 。 像先祖那样气喘吁吁、颤颤巍巍之人 , 怎么会爬得上树呢?我至今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 李山甫诗云:“世乱僮欺主 , 年衰鬼弄人 。 ”(《自叹拙》)盛甫公当时虽在盛年 , 想来是体弱不足以“盛气凌鬼” , 以致为鬼所弄 。 祖父弃世时年仅四十馀岁 , 足见其赋命之薄 。 不知是否值得一提的是 , 城关通向官驿前的路上有两个相距较远的凉亭 , 供行人或农人避雨憇息之用 , 亭旁皆乱冢残碑 , 传说亭中常有女鬼现形 。 前几年 , 尚有人在当地杂志《龙吟》上写到此事 。 前面提过 , 我并不相信鬼喜欢待在自己的墓穴里 , 但 “鬼打墙”往往发生在丘墓之地 , 倒也是事实 。我读小学时 , 每年学校都举行春游和秋游 , 称之为“远足” 。 因为年岁较小 , 不能离家过远 , 老师只能带我们到离城最近的、俗称“小南海”的凤凰山童坛殿去(“石窟”即在其地 , 当时尚未被人发现) 。 要到那里 , 就必须走我祖父上下班经过的那条路 。 因为去的是白天 , 所以我们也不怎么怕 。 何况那时已听说鬼魅不再为祟 , 被一个木匠吓跑了 。 那木匠特意带了许多鞭炮和墨斗去 , 果然在凉亭遇到女鬼 , 于是点燃鞭炮套在女鬼身上 , 噼噼啪啪 , 那女鬼从此就“魂飞魄散”了 。 木匠随即取出墨斗 , 在凉亭弹上许多根墨线(俗传墨线能辟邪 , 我在前面讲僵尸的文字中已经提及) , 使其魂不能再聚而害人 。 不过我疑心这不是木匠们自己吹嘘的 , 就是大人编出来让我们孩子安心的 。 鬼是无质之物 , 鞭炮如何套得住?如果套得住 , 那一定是人扮的 , 扮鬼自是欲行不法 。 的确 , 世上侭有“人不做 , 要做鬼”之人 , 其鬼蜮伎俩 , 要比传说中的鬼可怕得多 。儿童文学作家任溶溶先生在《浮生五记》里也写过自己的类似经历 。 他在“文革”前夕到浦东去搞“社教” , 和辞书出版社一人同住一个饲养场 。 某晚去附近访问一家贫下中农 , “沿一条小河浜走不远便到” 。 访毕回去时:我们打着手电走 。 奇怪的是 , 我们走到这边是小河浜挡道 , 走到那边也是小河浜挡道 , 走来走去 , 怎么也走不出这个怪圈 。 ……我身边的伙伴本来怕黑 , 这样走来走去 , 腿都软了 , 靠在我身上 。 我还算镇定 , 干脆停下来定定神 , 心里说 , 大不了在这里待一夜 , 天亮总能看到路回去的 。 站了一阵以后重新再来 , 可也奇怪 , 随即看到那户人家 , 主人还坐在门前纳凉 , 笑着问:“你们还没回去啊? ”我一下子放了心 , 说是找不到路回去 。 主人用手一指:“那不是饲养场吗 , 还点着灯呢!”一看果然 , 饲养场就在附近 , 也不知为什么刚才没有看到它 。 不用说 , 我们顺利地回到了住地 。 饲养场就在附近却走不到 , 真像中了邪 。任先生后来查阅了科普资料 , 原来是这么回事:余生也晚 , 在理性昌明、迷信退散的年代 , 遇到不可思议之事 , 第一反应是用科学来解释 , 科学解释不通 , 自然就归罪于自己的科学素养不够——永远徘徊在科学精神的门外 , 这真是文科男的悲哀 。 眼睛和大脑的修正功能不存在了 , 或者是给你的修正信号是假的 , 是混乱的 。 你感觉你在按照直线走 , 其实是在按照本能走 , 走出来必然是圆圈 。 (《浮生五记》263-265页 ,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版)任先生信服了 , 但我这个“怀疑主义者”却大不以为然 。 在此前 , 我也曾看过一个有关“鬼打墙”的科普电视节目:在一条狭窄的小街上 , 一个人一夜都在没完没了地走 , 就是走不出街来 。 对此 , 节目主持人也是如此这般为人指点迷津的 。 这种说法听起来很完美 , 只是不知在狭窄的小巷 , 不是在旷野 , 人如何能转起大圈来(据说半径要有三公里之多)而不至于撞墙碰壁?又如何解释多人结伴而行也遇“鬼打墙”之事?而且我注意到 , “鬼打墙”时均有灯光(或是灯笼 , 或是手电) , 有时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 , 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 , 而且皆发生在当事人平时走惯的路上 。偶阅张德彝《航海述奇》 , 乃知英国也有此种说法 。 其书谓“英兰西南界代万晒府人尤信鬼怪” , “彼处迷信颇多 , 少有异于我国者 , 且有甚于我国者” , “行人失路 , 则谓被小鬼所惑” (《八述奇》卷七光绪二十九年五月初十) 。 代万晒府当是Devonshire , 今译德文郡 。 已过去一个多世纪了 , 曾经落后的中国亦已科学昌明 , 不知彼国其地尚存此一“迷信”之俗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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