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贵|刘建东:甘草之味(1) | 花城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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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中篇 甘草之味
作者 刘建东
我大抵记得十二岁那年的事 , 我们家突然门庭若市 。
在那些行色匆匆的人之中 , 就有我的小姨父秦大贵 。 他们像是从一列叫作忧伤的火车上一起下来的一样 , 均哭丧着脸 , 说话的声音要么高亢激昂 , 要么低沉沙哑 。 他们是我们家乡下的亲戚和一些不相干的老乡 , 来城里投奔我父亲 , 做绝育手术 。
我父亲董耀先并不是一个医生 。 他只是在交运局职工医院里工作 , 是医院药房的副主任 。 但他是我们村第一个在大城市的医院里工作的人 , 所以 , 他们都确信不疑 , 我父亲董耀先是一个了不得的医生 。 那年秋天 , 我父亲说破了嘴皮 , 也无法阻止他们前来求医的热情 。 我记得那一阵子 , 几乎每天我们家都会有陌生人出现 , 父母让我和弟弟喊他们大爷大娘叔叔婶子 , 甚至爷爷奶奶 。 我看着他们的年龄不比我父亲母亲大多少 , 有的还更年轻一些 , 所以喊起来就含糊其词 , 在喊“爷爷”“奶奶”时就像嘴里含着一个鸡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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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插图

小姨父是由小姨陪着来的 。 我觉得小姨的心情和小姨父不一样 , 正好相反 , 一个兴高采烈 , 一个垂头丧气 。 过去的几年 , 小姨一口气给秦家生了三个姑娘 , 她早就厌倦了这种无止境的生育机器的身份 。 她和我母亲说话时 , 不时传来阵阵的笑声 。 而小姨父却闷闷不乐 , 一声不吭 , 他坐在我们家床边 , 不停地抽烟 , 不停地唉声叹气 。 他把烟屁股扔到地上 , 狠狠地踩着 。 他对我父亲恶声恶语:“我不信乡里、县里的医院 , 他们也不信 。 我只信你 。 ”
父亲虽然知道自己不可能是那个主刀的医生 , 但是小姨父浓重的乡音 , 和这份来自亲人的信任 , 还是让他骄傲万分 , 油然而生一份满足感 。 他挺直了腰杆 , 提高声量说:“放心吧大贵 , 我给你找我们医院最好的医生 。 一点也不疼 , 也不会留下任何的后遗症 , 他有个外号 , 叫蒋一刀 , 在全市都鼎鼎大名 。 这一段时间他成了我们医院最难请的人 , 来找他做绝育手术的人络绎不绝 。 你把心结结实实地放到肚子里 , 该吃吃 , 该喝喝 , 明天就给你动手术 。 ”
听到父亲提到手术一词 , 那年33岁的小姨父却仿佛看到了世界末日似的 , 放声大哭起来 。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大男人如此肆无忌惮地痛哭 , 觉得非常好玩 , 我和弟弟挤到他面前 , 看着他的脸上涕泪纵横 。 我们俩相视一笑 , 互相推搡着对方 。 父亲把我们俩拨拉到一边 , 安慰小姨父:“没什么好怕的 , 一点也不疼 。 真的一点也不疼 , 就跟被小小的蜜蜂蜇了一下似的 。 ”
这个叫秦大贵的小姨父 , 丝毫也没有被我父亲的言语所安抚 , 反而变本加厉 , 哭声震天 , 仿佛都要把我们家的屋顶捅破似的 , 引得我们那栋筒子楼上的邻居都来观看 。 我母亲对他们说 , 别看了别看了 , 以后没法生儿子了 , 伤心的 。 而我小姨则满脸羞愧地说 , 丢死人了丢死人了 , 这么大的男人哭得像小娃娃 。 邻居们不像我和弟弟那样纯粹地看热闹 , 他们抱有仁厚的同情心 , 每人对小姨父说了一句不疼不痒的宽心话 , 就回去了 。 背过脸去的他们都有着一张快乐的笑脸 。
小姨父秦大贵的哭声 , 似乎持续了整整一夜 。 只是那哭声渐渐由大变小 , 由重变轻 , 慢慢地变成了一股泉水似的 , 在夜晚里细细地流进了我们的梦里 。
第二天的早晨醒来吃饭时 , 已经听不到他的哭声 。 他端坐在窗前 , 脸色纸白 , 凝视着外面开始喧闹起来的街道 , 忧伤地说:“我儿子没了 。 ”
没有人理会他的悲伤 。 他看看大早晨都在忙碌的每个人 , 觉得自己受了冷落 , 心有不甘 , 他央求我父亲:“我害怕疼 , 有啥能让人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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